李长薄一言不发翻着那些医书与方子,也不看他,将人晾了好一会,这才抬起眼皮道:“你与清川是旧相识?”
“不是。”
“初次见面,清川竟然对你另眼相看?你凭什么?”李长薄道。
这语气明显不太友善。
安€€知道太子李长薄是书中主角,是个狠角色,轻视不得,便道:“卑职在太医院资历虽浅,但在民间跟随师傅游医多年,也算小有名气,见过的疑难杂症没有成千也有上万,卑职较医官出身的太医们少一些理论束缚,多一些奇门偏门,太医前辈们治不得的病,卑职或许会有办法。”
“嫡皇子的病非常离奇,非寻常医方能治,倒是对卑职的路子。嫡皇子殿下看中的……或许正是这一点。”
“清川的病,你有办法?”李长薄问道。
安€€抬头道:“嫡皇子的病,可治。”
李长薄合上医书,来了兴致:“如何治,你且细说来。”
这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
李长薄一一听着,如获至宝,一来二去,竟将对安€€的那点戒心与杀意都消去了,就连他那奇怪的耳钉与发型,李长薄都看着顺眼了许多。
此人若真能治好清川,那必然要当作神医供着。
“好,就按你说的一步一步来,若能医好清川,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后世无忧。”李长薄道。
安€€有模有样地谢恩,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到了哪儿都得靠真本事吃饭,还好他有一技傍身,否则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破地儿,随时都要被拉去杀头。
又不免为苏陌担忧,如今他算摸清苏陌的处境了,一个司礼监掌印,一个东宫太子,这两都不是吃素的,苏陌该如何脱身?
以安€€对苏陌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绊住的,他的心中是旷野,是翱翔天空的飞鸟,他被迫困在这里,恐怕早就盘算着要离开了。
安€€还想着等苏陌了结帝城诸事后,和他一起去云游这书中世界呢。
如今看来,事情远远比想像中要棘手。
安€€退下后,李长薄又点了吴小海与秋南,继而是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一个接一个,上到宫中人事调度,下到各人身世背景,皆盘问了个遍。
满宫之人皆是提着脑袋应付着他,一丝也不敢懈怠。
而另一头,寝宫内殿,床榻上那位“季清川”依然沉沉睡着。
床幔被轻轻撩起,玄衣人出现在床边,他朝着床上的“季清川”一挥袖,那鲜活的人儿登时化作了一片玄色羽毛,羽毛在空中打了个圈,倏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片灰烬,消失了。
幻人握着的玉竹哨子掉落在衾被中,微微有光。
玄衣人缓缓俯身,拾起那支玉竹哨子,对着晨光举起。
碧玉莹润,翠绿欲滴,是一枚上等的好玉。
“难过吗?”玄衣人脸上没什么悲喜,他冷漠道,“若像那羽毛一样,就此消失,你会难过吗?”
手中的哨子轻轻一颤。
“心障难解,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玄衣人眯起眼,“李长薄贵为太子,重来一世,他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他依然非你不可,你也是非他不可的,对吗?季、清、川。”
玄衣人认出了季清川。
他掐住哨子,犹如掐住季清川的咽喉,道:“正如李长薄所说,你们是命运相连的一对孪生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命运注定无法松绑,解除心障只有两种方式,要么彻底接纳他,要么……杀了他。”
“这世界之大,众生芸芸,那么多人的命运皆系于你身上,你属于这里,永远离不开这里,可苏陌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他是被你拉入了这场游戏中的。我不知此事是如何发生的,但它的确发生了。”
“苏陌一心想要救赎你,他已经为你尝试过很多次了,可无论剧情如何改变,你对李长薄的心障不除,他的努力便是徒劳,你将他困在这里,究竟是想惩罚李长薄,还是惩罚他?”
“你怨恨他写就了你的人生,要拉着他共沉沦吗?”
玄衣人的话如一把利刃,哨子中的清川痛苦得蜷缩起来。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清川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根本无力走出来,他无力自救,只祈求着……祈求着神明能拉他一把。
“苏陌是写书人,是这世间最神圣的造物者,他不该被任何人困在这里!”
金色云纹如神秘的符咒淌过玄衣人的脸,金色字网倏地出现了。
字网上闪耀着成百上千个名字,每一个都犹如银河里的星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任、何、人、都、不、行!”玄衣人咬牙道。
“我要让这本书的每一个人回到他应在的位置。写书人回到写书人的位置,主角回到主角的位置,那些蝼蚁们,就该回到他们肮脏阴暗的角落!”
玄衣人听了一宿€€室里的动静,早已妒火丛生。
爱欲是什么?
应当就是苏陌在裴寻芳怀中的模样。
玄衣人也想拥有那样的苏陌。
他活了这许多年,守着一尘不变的规则,乏味、无趣又漫长。
这无聊透顶又无穷无尽的生命,因着写书人的到来而变得不同,如果神明注定会坠落,那么,也只能坠落于他怀里。
“至于裴寻芳,蝼蚁也敢觊觎神明,是我小看你了,竟然敢利用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呵呵,我会让你看清楚,谁才是站在规则顶端、站在公子身边的那个人!”
玄衣人迫切地想取悦苏陌。
可苏陌不喜欢玄衣人像小狗一样去乞求。
他让玄衣人重新站起来同他说话。
“《伶人太子》未写完的下半卷也该开始了,我不想再看到苏陌被书中人纠缠。”玄衣人威胁道,“季清川,你还想躲避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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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天宁寺的密室里,属于季清川的那盏长明灯“呼”的一下火苗蹿得老高,将神龛上的引魂幡都点着了。
火势来得太突然,僧人们大惊:“糟了糟了,长明灯有异!快去请吉空大师!”
第98章 迷雾
重华宫, 暖阁。
苏陌一直昏昏沉沉黏在裴寻芳身上,任由其摆布,他气耗过大,又是头一遭, 若是不小心些, 怕是会大病一场。
裴寻芳将苏陌抱进暖阁的小床,为他上药, 为他换上新衣, 又为他烘干头发,丝毫不敢马虎。
想当初在不夜宫, 裴寻芳也是这般伺候苏陌出浴, 彼时裴寻芳还不明白为何自己伺候这样一个初初相遇的小美人会如此得心应手,今日方知,原来这些事他早已做过无数次。
可纵然过去千般缠绵, 万般磋磨,阉人就是阉人,他连完整地爱他都做不到,又哪曾尝过今日这般入身行巫云楚雨之乐。
裴寻芳俨然一个初涉情事的少年,既是夙愿以偿, 又是远远欲求不满。
想与他亲密无间, 想将他填满, 想看他在身下红着眼求饶,尤其眼前这个浑身微微发着烫、欲拒还迎的苏陌, 太诱人了。
可苏陌的身体不能不顾。
过去那种欢愉与病痛交织的记忆,裴寻芳心有余悸。
黎明时分, 苏陌还是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发烧的苏陌卸去了所有外壳, 变得像个黏人的小孩,毫无保留地黏着裴寻芳,只要一刻没摸着他,便哼哼唧唧。
这可苦了裴寻芳。
他久旱逢甘霖,正是干柴烈火难自持,偏偏这怀中人儿只抱得动不得,温香软玉在怀,却只落得个饱看。
裴寻芳几番擦枪走火,好不容易将那碗汤药半哄半喂地给苏陌吃下去了,又给苏陌喂下一颗助眠药丸,瞧着他呼吸渐匀,这才放下心来。
“好好睡会吧。”
“掌印。”屏风外落下一个黑影。
“说。”
“太子仍未离开,还将整个重华宫查了一遍,估计一会该查到这间暖阁来,是不是先离开避一避?”
“这是公子的重华宫,咱家为何要躲?”裴寻芳冷声道。
唐迢方知是自己冒失,跪地道:“恕属下愚钝,请掌印指示。”
屏风内烛摇影动,裴寻芳起身穿衣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咱家与公子在一起,是有违天道,是见不得光的?”
唐迢惶恐:“属下不敢。”
“咱家让你说!”裴寻芳厉声道。
唐迢脑门上都是汗,伏地一拜,以头磕地道:“请小侯爷恕罪!”
裴寻芳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大齐一朝覆灭,改朝换代,百姓生灵涂炭,王侯将相沦为草芥,是小侯爷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不论小侯爷如今是何身份,那些人如何看您,您永远是我们齐人心中最尊贵的小侯爷。”
“小侯爷对公子好,将公子放在心尖上,属下们都看在眼里,属下虽然不懂,但小侯爷真心昭昭可比日月,又岂会见不得光?”
裴寻芳不曾想到,他心中的那点芥蒂竟然被一个后生给道破了。
唐迢又道:“小侯爷曾说过,太子在大庸根基深厚,要扳倒太子党,必须要师出有名,逼太子造反是最好的办法……今日若在重华宫激怒了太子,恐怕时机尚不成熟,所以……所以属下才斗胆谏言应当避开为好……”
裴寻芳没有回应。
沉默让殿中气压愈发的低。
“你说的没错。”裴寻芳终于道,“不枉你师傅一直夸你。”
唐迢松了一口气。
“但是唐迢,趴在泥沼里被明月亲吻过的人,是不会再甘愿回到泥沼中的。我不会试图摘下明月……”裴寻芳绕过屏风,道,“我要一揽明月辉,明月入我怀。”
唐迢抬眼,见掌印站在烛光中,松松系着一袭墨黑袍子,衣领微敞着,绸缎般的皮肤上布满了骇人的雷击纹,触目惊心。他一贯衣冠、言行严谨,少有如此随性的时候,像一只刚刚猎食完的野兽,透着野性与餍足,与往常的模样全然不同。
“咱家不仅不会离开,还要在这重华宫住下。”裴寻芳道。
唐迢心中诧异,正待回话,却见掌印将一枚令牌扔过来,道:“速调甲字号的唐、向、简三组人马前来重华宫,还有,传出去,嫡皇子身体不适,这两日闭门谢客,不见其它人。”
“是。”唐迢抹了把汗,“那……那太子……”
“李长薄所谋之事皆是掉脑袋的事,他比我们更怕引起冲突,在太后寿宴之前,他不敢造次。你速去请安阳王,便能将这人打发走。”
“是。”唐迢心中叹服。
屏风内隐隐有暗香传来,苏陌在梦中唤裴寻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