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娘虽然眼里只有银子,可她一手养大了清川,她内心其实是想要疼清川的,她一生所作所为,皆身不由已,也是个可怜人。
春三娘握着苏陌的肩,仰头看了又看,又摸摸苏陌的脸,欢喜与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好清川,你长高了……入夏了,夜里还咳嗽吗……眼睛怎么了?”
苏陌顿了顿,唤了声:“母亲。”
母亲。
春三娘身形一晃。
她没想到,这个从小被她药大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唤她一声母亲。
可这金尊玉贵的一声“母亲”,又岂是她这个一身罪孽的人所能承受的。
春三娘放开苏陌,退后几步:“好……好孩子。”
她说出这几个字,已是泪流满面:“是我误了你,今后你要好好的。”
“母亲,你……为何在此?”
春三娘含泪道:“你曾问我,是否愿意与你站一起,放手一搏。春三娘这一生,积善不多,罪孽不少,临到头了,也想做一回好人。”
苏陌心口发紧,还要说话,春三娘已经抹掉眼泪,抱起琵琶,转身朝那大殿中央冲去。
扑通一下,叩地有声。
孤独的背影,像挺立的松柏。
“不夜宫,春三娘,拜见陛下、太后及各位大人!”
苏陌从未想过,有一天,视金钱如性命的春三娘会出现在这皇宫大殿之上,将不夜宫的一切,公之于众。
“春三娘,原名柳沐之,本是官家教坊司的一位艺妓。”
“说吧,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裴寻芳道。
春三娘抱起琵琶,垂眸调弦,指尖轻轻一拨,一曲萧萧索索《孤雁儿》便随之而来。
“我与胞妹,本是嘉善人士,因战乱流落至帝城,入了教坊司,一歌一舞,多年来相依为命。”
“嘉延元年,《大庸律法》出,教坊司被废除,所有人被划入最低等的乐籍,胞妹被发送拍卖,与我失了联系,而我,没了栖身之所,没了谋生之道,唯一的孩子也差点被饿死。就在这时,有人找到了我。”
“那人许我以万贯金银,让我做不夜宫的当家人,我欢喜得很,以为碰到了良主,没想到,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给我种了蛊,不配合就得死,我不怕死,但他们会折磨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命啊!我别无选择,成了不夜宫的当家人。可我不过是个傀儡,不夜宫真正的掌舵人,他们称他为宫主。”
“宫主从未以真面目视人,他总是戴着金色面具,不夜宫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地宫,那里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密道,关卡重重,我不知道它连向哪里。”
“有一天,他们交给我一个婴儿,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孩子,可他们告诉我,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贱命,是孽障,他的一生都将用来赎罪。”
“而我的任务,就是按照他们的指令,用暗坊里最私密的法子,将这孩子调教成低三下四、羸弱不堪、品性卑贱、供人玩乐的漂亮玩物。”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生来就是不凡,无论我如何磋磨他,他骨子就带着一股矜贵,非常人所能撼动……直至十五年后,这孩子正式登台露面。”
“一举成为……名动帝城、颠倒众生的大庸第一伶人!”
第109章 离人
春三娘斜抱琵琶, 款弄冰弦,翻指之间,弦音瑟瑟,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说不尽的离人断肠。
“自打清川露了脸, 不夜宫就没再太平过。”
“全帝城的王孙公子蜂拥而至,豪掷千金, 但求一见。清川这孩子性冷, 登台献艺,可以, 薄施媚颜, 不行。偏偏他这个劲儿,就是招人。”
“宫主想将清川养成卑颜屈膝的奴,清川偏偏长成了清风明月似的主。可这是在乐坊啊, 卖笑追欢的地方,身为伶人,身份低贱,他这个性子是注定撑不下去的。”
“不夜宫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 甚至有人硬闯醉生阁, 强行要清川陪侍, 诸如此事,数不胜数, 清川是气一回,哭一回, 病一回。”
“我知道他的心思,风月之地, 人人皆贪恋颜色,醉生梦死但求一欢,独独清川不愿从流。他自幼与他人不同,心中自有一番天地,身在泥沼却有君子风骨,传琴授艺被他人尊为恩师。”
“可惜任他谱再高也是个低贱命,他偏偏生得这般颜色,投在乐坊就如羊入狼窝。我知他一身病骨无力自保,只求给他寻个多金的恩主,也全了我养他长大的情分。可他就是不听话,心气太高,只想着有朝一日能脱离贱籍,能获得自由身,远走高飞,有自己一番作为……”
“伶人谈何未来,伶人是律法圈死的贱民,终生不可转良,哪里还有出路?没有恩主,他连活路都没有。他就这样同我耗着,日日忧思,身体也雪上加霜,越来越差。”
“清川曾问我,伶人也是人,为什么伶人就生而低贱?我告诉他,这是命。”
“可这真的是命吗?”春三娘指尖一拨,弦音如急雨而下,“察觉到清川身世不简单,是春分里清川大病卧床的那一回。”
“病情来得太凶险,那段日子,清川不知为何,整日失魂落魄,春寒料峭,竟一病不起了。”
“不夜宫调来的陌生护卫越来越多,给清川瞧病的人竟然挂着宫里太医院的腰牌,地宫里也是重兵把守,宫主的指令愈来愈频繁,可他本人从未出现。他下了死令,清川若是死了,整个不夜宫都别想活。”
“拾魂草一碗接一碗地喂下去,喂了吐,吐了喂,清川的命就那样吊着,那不是救命的良药,而是催命符水,表面吊着气,内里底子早就坏了。宫主不是想让清川活,他只是还没玩够,不想看着这个玩物就这么轻易死去。”
“直到三月三,上巳节,清川偷偷去了湄水,又传出女鬼惊魂与狸猫换太子的传闻,我心惊之余,隐隐猜到了清川的身世。后来,就连太子殿下也找来了不夜宫,也就在这一天,我接到了宫主的指令:让太子做清川的第一个男人。”
此话一出,满堂皆捶手跺脚。
这……这太荒唐了,同是李氏皇子,那个人怎么敢!
都说太子李长薄与季清川不干不净,这下是撇不清了。
“是我将清川一手养大,我将他视若珍宝,大庸律法严令禁止官员与伶人私交,清川若与太子牵扯在一起,就是死路。宫主想毁了清川!我不想看他走这条死路。太子在不夜宫留宿的第一夜,我也第一次违背了宫主的命令,没有给太子点催情香。”
“荒唐!”太后气得脸都绿了,“你们自己根都坏了,还要来害我的薄儿!”
“太后息怒!”安阳王也是眉头深锁,他远远没料到真相会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发指,“不夜宫涉及到两个孩子掉包真相,且听她说完!”
“你们听听,好一个不夜宫,明为乐坊,实为暗窑,私藏皇子,还算计上了大庸太子,养坏一个,还要拉另一个下水,何其歹毒!简直无法无天,乱国乱家!今日哀家不处置了这个毒妇,就枉对李家列祖列宗!”
“太后高看我了,春三娘可没有这个能力,无法无天、乱国乱家的罪名我还担不起!”春三娘低眉轻拨琴弦,面色不惊道,“春三娘不过一介艺妓出身,在这乱世谋生,一朝身不由己成了不夜宫当家人,养大了清川这个孩子,仅此而已。”
“不夜宫的这潭深水,春三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浮萍,真正搅动潭水的是里头潜藏的巨龙。十八年来,我一直很好奇,不夜宫宫主究竟是谁?”
“直到清川的弁钗礼,宫主第一次露面,我才恍然大悟……”春三娘说着,抬眸望向那玉龙台的至高处,“我曾位列官家教坊司歌妓首魁,也曾在御前侍奉过,我阅人无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身中奇蛊,行动处处受施蛊人控制,我的孩子在他们手里,生死未卜,我纵然有一百个心思,也不敢妄自行动背叛了宫主。”
“春三娘是个贪生怕死、爱慕钱财之人,此生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养大了清川,可是我将他养坏了,那么好一个孩子,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是我硬生生将他养坏了……那一碗碗灌下去的药,都是我的罪孽……”春三娘说到此时,已是声泪俱下。
“清川啊,春三娘对不起你,我不配你唤我一声母亲。”
弦凝指咽处,闻者落泪,座中竟有不少女眷开始掩面而泣。
苏陌静静听着笔下人的陈诉。
他没想到,八面玲珑、风流泼辣的不夜宫春三娘竟也有如此一面。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发着光。
清川,你听见了没,春三娘是心疼你的。
“弁钗礼后,清川失踪,不夜宫被烧了,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些日子,我的孩子找到了,他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他比清川大一岁,也是病病弱弱的一个孩子,死的时候一条草席卷了便埋了……”春三娘已是哽咽难言,今日她又戴上了那支旧藤镯,那是她对亡故孩儿的唯一念想,镯上染了点点红斑,仿若杜鹃泣血。
她爱怜地抱着手中琵琶,仿若那是她死去的孩儿,弦音已是呜咽难鸣,如泣如诉,听着叫人断肠。
“十八年了,不夜宫磋磨过的孩子不知凡几,春三娘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今日就以这条贱命,为清川,为我的孩子,为整个不夜宫枉死的人,求一个公道。”
众人还在悲鸣中未转圜过来,但听“铮”的一声刺耳锐鸣,四根弦啪啪崩断,那春三娘水葱般的指尖全部划破,十指泣血,望之可怖。
乌黑的血滴滴答答滴在琵琶上,滴在那支旧藤镯上。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春三娘开始痛苦得抽搐起来,她死死抱着琵琶不撒手,原本白嫩的手开始迅速龟裂,皮肉底下似有无数活物在涌动。
“她、她的手指里爬出了虫子!”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快抓住她!”
锦衣卫、禁军想要冲上去。
裴寻芳制止了他们。
琵琶与藤镯上早已提前抹满了药汁,闻着那药汁,数不清的扭曲的、涌动的白色虫子从春三娘的十指指尖里爬出来!
那虫子同裴寻芳当年剖开血肉从经脉里抽出来的虫子一个样,但是数量之多、其状之恐怖,让人头皮发麻。
春三娘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已咬出了血。
“今日……”她抱着琵琶颤声道,“就用我的血,引出施蛊人!让那条潜藏在深渊里的巨龙,现出原形!”
苏陌这才意识到春三娘在做什么!
嘉延帝用的这些蛊,均出自高百尺一人之手。
高百尺乃南疆养蛊第一人,是嘉延帝的方士巫师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他毕生为嘉延帝研制了百余种蛊,而用在春三娘他们身上的这种,名为蜂王灵蛊。
一只蛊王,可号令无数子虫,蛊王仅有一只,种在施蛊人身上,而子虫则有无数只。他们将幼虫如飞花抛洒,幼虫钻入受蛊人体内,初始无知无觉,一旦侵入,轻则迷惑神智,重则让人饱受噬骨噬心之痛,更有甚者毁人心智,让其变成行尸走肉的死士。
幼虫寄居于受蛊人体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长越多,而幼虫一但离开受蛊人身体,便会孵化成子虫……
子虫凭借本能,便会去寻找它们的蛊王!
春三娘……春三娘她!要用自己身上的子虫,引出身上种有蛊王的施蛊人!
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从春三娘指尖爬出来的虫子,拱在一起,涌动着,爬满了整个琵琶,渐渐的,越来越多虫子孵化成蜂子,粘稠的翅膀一扇,便密密麻麻飞将起来。
人群间爆发出尖叫,人们纷纷抱头躲藏。
可那蜂子并不乱飞,而是乌压压如疾风一般朝着玉龙台蜂拥而去。
“去找你们的蛊王吧!”春三娘哭着大笑起来,“大家都睁眼看看!谁才是藏在背后谋划一切的宫主!”
玉龙台上惊叫连连。
钗裙杯盏乱成一片,手帕子掉了一地。
“护驾!”
“护驾!”
“护驾啊!”
娘娘公主们吓得花容失色,太监宫女们一通乱蹿,弓弩营的禁军扯下丈高的纱幔,点燃火把,驱赶蜂群。
可那些玩意岂是这样能驱赶的。
嘉延帝被四个太监强按着,直直坐在宝座上。
他双目赤红,下垂锋利的薄唇颤抖着。
他看到一片席卷的黑云朝他袭来,像黑涛汹涌的渭水,像渭水对岸乌云密布的长安城。
乌云翻卷的战场,跟随他披荆斩棘的将士大胜归来,他们载着丰厚的战利品,对他朝拜,对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