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会对一个病人发难。
何况林回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无意识的讨好。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累赘之后,哪怕在林家、他自己的家,他都是礼貌而含蓄的。
他好像没有归属感,也没有占有欲,他做任何事思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所以,可以设想。
如果卜绘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没有察觉林回的隐晦排斥、也没有察觉他和江声之间不恰当的距离。会不会到最后是林回在默默僵持后静静让步,他甚至不会和卜绘有片刻的争吵和交流?
卜绘不知道,他只是猜测。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猜测。
烦躁充斥他的心,闷闷地让他觉得快下一场雨。
林回也许会生气,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卜绘其实没有那么了解林回。
这个问题会出现在不少亲人身上。明明相处的时间很久,但正因为相处太久,所以从没有用心了解过。
无论如何卜绘蒙受的恩情和道德感不允许他做这样的决定,身为林回的亲人,让他的痛苦加码也不是他该做的选择。
他抓着泰迪熊的手指收紧,舔了下嘴唇。
干涸,仍然是干涸的,连血管都变成红色的沙漠。
“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卜绘说,“再见。”顿了顿,在江声刚想挥手的时候他蓦地勾了下薄唇,没什么精神的下垂眼半阖望着他,慢条斯理地更正道,“不对,再也不见。”
江声把抬起来的手又收回去,没好气地回答,“再也不见。”
卜绘的头发被风吹起。
这句话不是说给江声听的,是说给自己和林回听的。
他和江声才见第二面,不存在什么无法割舍的感情。
顶多也就是被吸引了一点点。
在他身上投去的视线多一点点。
纵容的态度稍微无法控制一点点。
仅此而已。
一切都才刚开始,所以很幸运,还来得及。
一张看不到试题的答卷,也许只有将其粉碎才是答案,只要心狠一点。
卜绘把玩偶熊放在肩膀掂量,“这个娃娃我带走。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们赢走的,留给你们反而麻烦事一堆……林回。”
林回慢半拍地:“嗯?”
“回家的时候到我那里去拿。”他说。
林回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确定什么,他也无法确定是否是自己的怀疑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让卜绘选择退让。
但如果他真的相信卜绘,应该在此刻挽留,哪怕是客套一下。可他说不出口。
见卜绘转身走掉,江声也拉着他走远。
他皱着眉毛,对卜绘意见好大,“‘再也不见’!这句话应该我说啊。谁想再见到他似的,见一次给我添一次麻烦,麻烦精!”
林回找回自己的声音,手轻轻回握住他,“所以,上一次他也给你添了什么麻烦吗?”
江声张开嘴却猛地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说漏嘴了。
他觑向林回。
天边的光渐渐暗下,林回脸上铺开一层阴翳,依然像是黑暗中的玉石般透着一种纯洁的干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江声,眨着眼等待。
江声每次对他说谎,负罪感都会被直线拉满,“我的意思是,他当时作为对手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很讨厌。”
“这样呀。”
林回只是迟钝,不是傻子。他分得清真话还是假话。
但如果江声不想说,他就不强迫,不拆穿。只是抓着江声手指的手收紧,也似乎仅仅在这里体现出一些小小的情绪。
“江江很讨厌我哥?”
“不可以吗?是我和他吵架让你觉得为难吗。”江声想了想,“你这个问题今天是不是已经问了好几遍了。”
是啊。
因为他不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他会有不好宣众的情绪。他是如此不堪、如此犹豫地试图反复确认什么。
甚至也会想,如果江声真的讨厌卜绘……就好了,他们一辈子都没可能。
可林回又会因此觉得愧疚。他不应该这么想,因为他的江江是很好的人,卜绘也是很好的人。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林回,也许他们能毫无芥蒂地做朋友,或者恋人。
他回握的力道收紧,指头钻入江声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在江声转过头的时候林回笑了下,在他目光中温驯地垂眸弯腰,低下头,用额头碰了碰江声的额头。
鼻息交织,林回的发丝搔动江声的脸颊。
“江江。”
人要如何成为圣人。
不要嫉妒,不要不甘心,不要有野望?
江声眨了眨眼,看到林回慢慢阖上眸。他拉起交握的那只手贴在脸颊,似乎很累了,声音都轻得像一阵风能吹散,“抱抱我吧。”
江声伸出手,林回就像温和的大型犬一样把头垂下来。消瘦的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轻声呢喃的气流温柔地流淌在他的耳边,激起一点战栗感。
“谢谢。”
他说。
江声不懂,“一个拥抱,你要谢我什么。”
谢谢你拥抱我这个不算太坏的坏人。
也谢谢你包容我说不出口的糟糕。
林回只是无声地把江声抱得更紧了些。
*
这条荒芜小路的尽头就是晚会的化妆间,等江声和林回靠近,就看到有学生从里面三两结伴走出来。
穿着礼服裙和西装的、穿玩偶服的、穿大棉袄睡衣的……各种千奇百怪的造型层出不穷。
林回颇有些新奇地望着这些学生。
化妆间里面的人应该很多,江声隔着很远就听到喧哗声。他把帽子眼镜口罩一个不落地戴好,然后推开了门。
进门不到两秒,江声还没把室内的布景看清楚,就感觉有人伸手把他帽檐压低,手腕也被抓住。
手心是滚烫的,指腹是粗糙的。不到两秒江声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但在对方准备拉他走的同一时间,他的另一只手腕就被林回抓住。
“谁?!”
林回的声音难得带着一点紧绷的警觉感,清越的声音压低,有某一个瞬间让江声联想到犬类的低吼。
“没事没事,小回。”江声抬了抬帽檐,安慰地反握住他的手,“是认识的人。”
“啊。就只是认识而已吗?”
面前的男生身影高大,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漆黑缭乱的头发散在眉眼。一双绿眸在灯光下有些晶亮,歪着脑袋,语气怪可怜的。
林回的目光在楚熄脸上扫了扫,似乎也认出了他是谁。
犹豫的一瞬间,楚熄已经把他的手从江声的手腕上拍开,然后一路拥着把江声塞到窗帘后的一方小角落。
这里远离最喧闹的地方,不会让江声被人关注到。
江声几乎没有一步是自己走的,一直到坐在椅子上都还没回过神。
“真出风头啊,哥哥。”楚熄靠近,眯起眼睛笑,眼皮上的浅疤带着点小痞气。
“你都来了,却不告诉我。你完全忘了你说过两天要来看我这件事!友情提示,我是会记仇的。”
柠檬香皂的味道很清爽,带着年轻男生特有的热度与荷尔蒙。像是从味道感受到阳光,进而觉得放松。
江声:“呃。”
他那不就是客套一下嘛。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为防止被追责,江声选择了后发制人,“你不是也没有来找我吗?”
质问说出口,江声立刻转移了话题,“所以你怎么待在这里?”
楚熄的话题果然被他引走,“我看到你在射艺社的比赛了,看完我就猜你会来晚会闲逛,所以提前来给你做准备。”
江声:“你看到了?你在哪,我怎么没有看到你。是不是特别特别酷!”
“好多问题啊。”楚熄笑眯眯地说,“我站在边边角角,当时人那么多,你就算有意找我可能都找不到。很酷的,特别特别酷!我拍了€€€€”
林回的手搭上江声的肩膀,“江江。”
楚熄刚拿起手机的手又放下,轻快爽朗的话音一顿,绿眸的光亮变得晦暗。
他嘴角笑弧扩大了些,望着他的眼睛弯起,看起来带一点大男孩的痞气,“我认识你,音综的那个男的。”
也是刚刚和江声拥抱的那个男的。
印象深刻。
搞那样的场面,什么嘛。看起来简直像是江声就是专门为他射箭似的。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他们都是倒贴的好不好。
楚熄往后坐上椅子,铁质的椅子立刻发出嘎吱的声响。一双长腿岔开,腿和江声的膝盖触碰着。
他看向江声,有些疑惑和淡淡的委屈,“他现在是哥哥的朋友吗?可是打断别人说话,真的很不礼貌。”
林回正要说话。
楚熄修长的手指支在脸侧,“算了。也对,毕竟我也就是个‘认识的人’而已,哪里能和哥哥的朋友相提并论呢?”
江声:“呃……”
“我也认识你,楚熄。”
林回慢吞吞地说,他的手捏在江声的肩膀骨,拇指抵在后背轻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