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晖不知道。尽管他能猜出来,但语言的断层让人缺少质疑的肯定性。
他觉得那个男的非常碍眼,转头看向江声,轻声问,“他说什么?”
江声护目镜下眼睛是漂亮的纯黑。他翘着眼,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了又看,都没有搭理顾清晖。
顾清晖被冷落, 停顿。被许镜危注视了一眼, 渐渐开始烦躁。
雪松枝头挂着洁白的雪,干枯的白桦傲然挺立。蓝色的冰面十分厚重, 天的蓝非常清澈,云层显出一种很冷的白,这个飘雪的世界看起来如此纯洁,包容不下顾清晖稍稍极端的私人情绪。
外国人笑起来, 也在好奇, 音调扬起,“你在看什么?”
江声歪了下头, “在看你的头发。”
红色头发在外国人中不算特别,甚至不少人因为红头发被歧视。可江声不讨厌这个颜色的头发,很有气势。
顾清晖能够从江声的视线看出他在说什么。
不止于此呢。
他冷淡地评估,彬彬有礼地赞美。
这个男生甚至还有一双客观上十分具备魅力的紫色眼睛。
深邃的眼窝窄窄的双眼皮,深深看着谁的时候,像是神秘的星空无穷的花野。
他表情平静,手指开始在渔具袋上不断敲击,大脑中理智的丝线开始编织出一条清晰的道路。
首先,这个外国男生对江声有些肤浅的好感。
其次,江声是不定性的性格,就算在他们在这个北地小城开展一段一夜情的艳遇也不是不可能。
……不,也许还是不会。
那条清晰的道路很快就开始倒塌、倾泻,变得混沌。
顾清晖说不清自己心底反驳的声音是因为什么,他也许在给江声找一个理由,也许在陈述事实。但冷静无波的思绪开始发烫、短路、宕机,一系列的连锁问题,让他无法秩序性地思考下去。
江声不会仅凭借外貌就和一个人有着深入的联系、他是很随便的人,但没有这么随便。他和一个人发展关系的基础是时间。
顾清晖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把他往糟糕的地方臆想。
江声喜欢新鲜的东西,新奇的体验,喜欢探索未知。
谁能说得准他的想法?
他质疑、怀疑,本质是难以信任,目光落在江声的脸上。
男生眼尾上挑又隐隐往下落,睫毛乌黑衬着雪白的肤色,很容易显出些脆弱感来。
这点空茫的静谧和冰天雪地无比契合,连他无害皮囊裹着的骨头里透出来的一点倔强和冷漠都这样合适。
是很特别的长相,吸引人也是正常的合理的难免的。
他们在说什么呢?
顾清晖听不懂,也不在意,更没有权利去探究。
和谁交朋友、又或者要不要拓展新的关系,这完全是江声的自由。他只是江声的前男友,不可能因为前几天一场意外而自顾自地给自己安排上新的身份。
无所谓。
等拍完这部戏,离开北地,顾清晖会回到一切的起点,不再和江声有联系。
江声的目光却在这时候忽然看向他。
内勾外翘的眼眸,有一点流水似的柔软弧度。漆黑的眼眸映照着光亮,清澈安静。
顾清晖喉咙有些滚烫的干涩,心脏倏然收缩了下。也平静地看向他,等待着,然后看到护目镜反光中,江声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下。
时间一时间好像静止。
男生毛绒兜帽底下,银白色的碎发飞扬着。他回过头弯了下眼睛,说,“不过,这个人不是我男朋友。”
江声这句话用的是通用语。
顾清晖听懂了,莫名一顿,红毛也一顿,看向顾清晖。
“但算朋友。”江声眼睛在雪地里显得格外亮,他坦诚而爽快地说,“我们是一起来这里的。好了,让开吧,乱叫别人小鬼的大个子。”
江声拽住顾清晖往前走,又回头招呼老实的许镜危跟上。
风趣又看起来坏坏的高个子男生叫威廉,他们几个人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往前走。
江声闲不住,走着走着就踹一脚地上厚厚的松软雪层,威廉用本地话笑话他,而江声则用通用语反驳回去。
顾清晖把肩包往上提了下。
夹着雪的冷风如刀似刃,吹在面门上刮得生疼,以至于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痛意。这痛苦让他有些愉快。
他穿着深蓝色的防雪服,看起来身姿挺拔优越,话音却有些低,“有时候感觉你的贴心真的让人崩溃。”
江声当即终止了和威廉的小孩过家家的争执,显然在他这里,顾清晖的优先级更高。
他转过头,睫毛耷拉着,像是不满他的说法,“我又怎么了!”
顾清晖静静看着他一会儿。
江声是个奇怪又特别的人,他的情感总是非常充沛。很容易快乐,很容易难过,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也很容易放弃这段感情。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攻略游戏,所有玩家登入就会发现这个叫[江声]的npc,对他们初始好感就高达50。
应该很好攻略吧?
这样漂亮、又有柔软心肠,偶尔的坏也根本无伤大雅。于是很快被列为率先攻略对象。
然而等他们去接近就会发现,这个数值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停留在这里,而他们在江声身上花费的时间、精力,在不断的折磨与爱抚中付出的爱意已经不允许他们抽身。
顾清晖说,“我又想起过去。”
江声看他一眼,“总是想过去的话,哪里有时间往前看。”
这下换成威廉听不懂了。
帅气的男生皱着点眉毛竖起耳朵,听听力一样试图从他们的对话中捕捉熟悉的字眼。
顾清晖的目光瞥过他,薄唇扬起了下,又很快落下,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时候你觉得我总被欺负,所以嘲笑我戏弄我使唤我的时候,又会付给我跑腿费。”
江声:“不记得了。”
“明明你自己的生活也不那么如意。”
江声抱着胳膊,不快地反驳道,“不要说得我像个伟大的人!我讨厌别人对我有莫须有的期待,然后一直用这种标准要求我。”
这根本不是顾清晖说话的重点。
江声是一个不怎么变化的人,别人走走停停变了无数模样,抬起头看到江声,他还是过去的样子。
过去的江声就是很好的孩子。
现在也一样。
他知道顾清晖听不懂,所以明明和别人用本地话也能聊得很开心,还省得应付顾清晖这个难搞的人,都还是会换成通用语照顾别人的感受。
江声并不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这样做也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爱,更不是受利益驱使。
仅仅只是他有良好的教养,答案就是如此简单。
顾清晖很容易能意识到他和江声的差距。
不是身份、地位,无关外界任何因素,是被爱滋养长大、活在乌托邦的人,也用爱和理想的色彩回报这个世界。
所以江声对沈暮洵很好,对萧意也很好,对楚漆更好,他对所有人都非常非常好,理所当然的好……
顾清晖忽然说,“如果只当朋友,你会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
江声眨眨眼睛,在顾清晖的护目镜反光里欣赏自己的打扮,同时不解道,“当然,我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可惜的是,江声没有朋友。
离他越近,越会轻而易举地在一日日的注视中怦然心动。
喜欢他千奇百怪的想法,浪漫的天赋,有点幼稚的思路,任性又肆意的生活方式,连他爱过很多人又轻易抛弃都是可以被理解的事情。
雪地被前人踩出一条紧实的路,江声身边的许镜危紧跟在他后面一步,一只手紧握着江声的手腕。
年轻男生低着头,凌乱黑发落在护目镜前,他小心无比,时刻关注着江声的状态,生怕江声在这里滑倒。
碍眼。
才来这里两三天,就有陌生的外国人被江声的外貌肤浅吸引而主动接近。
也许很清楚两个人未来不会再有接触,所以他们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出交换联系方式的话语。他们把这当做愉快而友善的奇遇,追求的是一种浪漫的尽兴了解。
还是碍眼。
顾清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他本来该释然,该平静,可是心脏收缩,像是一块沾水的抹布被用力地拧挤着。
他看任何东西任何事件都觉得碍眼,他连在和江声做那种事的时候都可以保留一些理智,而现在竟然有崩塌的迹象。
他好像无法接受江声在坦然愉快地享受着这一场冰钓,他心里的脏东西潜伏,如同高温天气口袋里的巧克力一样融化。
江声当然是很快乐的。
他跑到小山坡上去摇摇这棵树、晃晃那棵树,把松针上面的雪全都晃下来,堆出丑丑的雪人,还给她取名字。
也不安分地绕着冰窟窿转一圈又一圈,跪在冰面上拿手圈成望远镜往地下窥探,像很没耐心的小孩子一样在问鱼什么时候来。
鱼终于上钩的时候,他拽着鱼竿往后拉。许镜危紧张地提防他滑倒,威廉站在他后面一起拽鱼竿,同时哭笑不得地说哪里用得着这么用力,明明只是一条好小的鱼。
他这样快乐,顾清晖只是看着,就忍不住一起愉快。
只是这样的愉快,后劲是漫长的痛苦,而又因为孤独地品味着这样的痛苦,而生出不甘和无力。
也许因为江声又展现出他的好来,让人心中的欲望又开始轻易燃烧,又开始渴求某种一对一的紧密联系。这种情绪很容易渲染出一种自卑。
自卑是唯唯诺诺的情绪,让人懦弱,胆怯,迟疑。
但一旦和欲望搭配,很容易把人变成自私的无礼的东西。
如果江声只能看到他,世界里只有他,不会再有额外的人和事情去吸引他的注意,他的好和坏统统只用他一个人承受。
顾清晖握着鱼竿的手忽然抖动了下。
他恍惚。
江声急得直拍他的手,“顾清晖!鱼上钩了!你在发什么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