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正拿筷子蘸着酒小口尝,听过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等人都散了,方问:“谢将军打算让我住哪儿?”
“去我那儿。”
谢琅道。
卫瑾瑜嘴角一牵,直接道:“不去。”
“那你想去哪儿?”
卫瑾瑜没说话,搁下筷子,站了起来,刚走到帐边,便撞到了一块坚实的胸膛上。大冷的天,那胸膛上竟冒着热气,教人艳羡。
卫瑾瑜抬起头,便见雨丝霖霖,昏暗灯光下,前面人站在帐门交界处,一半身子淋在雨里,一半身子矗立在帐中挡着光,也正低眉,直直望他。
投射下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谢将军长得真是高啊。”
卫瑾瑜似笑非笑喟叹一声。
“在北郡,应当有不少小娘子爱慕吧。”
谢琅没说话,而是伸手,往卫瑾瑜额上探了探。
他剑眉倏地拧起。
“烧成这样,还敢吃酒。”
卫瑾瑜又是一笑。
“金樽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这样的天气,不吃酒,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风口到底不沾光,说完,卫瑾瑜就没忍住咳了声。
他偏过头,又掩唇咳了两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准备继续回帐中喝点热酒,可惜没走两步,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身体瞬间被热气包裹。
卫瑾瑜依旧眯着眼睛笑:“谢将军,咱们如今可是授受不亲的关系,你这样,当心心上人吃醋啊。”
谢琅只当这人在说胡话。
“我哪儿来的心上人。”
“上京城里,不遍地都是你的心上人么,哦,对了,有一个近的,心尖上的。”
说完,他自己仿佛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先笑了起来。
那笑恣意畅快。
谢琅却无端难受。
谢琅头一回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默了默,咬牙低声道:“那都是骗你的。”
说完,下面人却毫无反应。
低头一看,怀里人眼睛闭着,竟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到了帐中,谢琅把人轻放到床上,脱了外袍,用被子裹住,又将火盆移到床边,方把营里唯一的军医叫了过来。
军医诊过脉,道:“公子是风寒侵体,且疲劳过度,才导致发热,将军可先试着给公子灌碗姜汤,小人再去开一帖驱寒的药。”
谢琅点头,又问:“他这情况严重么?”
“对于身强体壮者来说,自然无碍,只是公子体弱,从脉象看,这烧恐怕昨日夜里就起了,还是得好生静养才行,近来最好都不要再劳累受寒了。”
“我知道了。”
等军医退下,谢琅先绞了块凉帕子,给卫瑾瑜垫到额上,便起身去火头营亲自盯着火长煮了碗姜汤。
知道是给病人喝的,火长特意在里面加了些蜜糖。
等回去,卫瑾瑜竟醒了过来,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正盯着帐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见谢琅进来,眼睛若无其事一弯,笑了笑,道:“到底还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
谢琅拿勺子搅着姜汤,道:“你我如今还是夫妻,私下里说话,你可以暂把谢将军三个字去掉。”
卫瑾瑜叹气。
“那怎么好白占谢将军的便宜。”
说着又忍不住掩唇咳了起来。
谢琅也顾不上掰扯称呼问题了,忙问:“还冷么?”
卫瑾瑜摇头。
“不冷。”
“好多了。”
他是真的好多了,能烤着炭盆,钻在温暖厚实盖了两层被子的被窝里,至少真是比昨夜睡在户部的帐子里舒服多了。
到底是主帅大帐。
何况还有人在一旁伺候着。
喝完姜汤,又喝过药,卫瑾瑜就再度睡了过去。
许是身体真的太过疲乏虚弱,卫瑾瑜竟罕见做了关于幼时的噩梦。
幼时,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进了宫门,便再也没有出来的梦。
入宫前,母亲亲手煮了他最爱吃的阳春面,并答应他,等回来后,要陪他继续临摹那只摹了一半的王右军帖。
他彻夜未眠,执拗地坐在书房里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暴雨歇止,天光亮起,都没有等到母亲回来。
一直到父亲死于登闻鼓下的三日后,宫中方传出母亲哀痛而绝的消息。
他内心一片麻木,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
因他知道,兴许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就已经离开了他。
他是罪臣之子。
因为不能为罪臣流泪,所以也不能为母亲流泪。
然而在无人管束的梦里,卫瑾瑜流出了那滴泪。
谢琅坐在床边守着,看到少年郎眼角突然流出的水泽,愣了下,抬袖,轻轻将那滴泪拭去了。
谢琅紧接着察觉到,卫瑾瑜身体在轻轻颤抖,牙关也紧咬着,仿佛在经历什么极可怕的事。
难道还是冷么。
谢琅想了想,解下衣袍,脱了靴子,也钻进被子里,把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那身体颤抖的幅度,果然小了很多。
紧接着,一双还发着烫的臂,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要拼命将他抓住。
“好了。”
“不怕了。”
他轻声哄了句。
那紧咬着的齿关,终于松开,吐出含混呓语:“卫、姚、裴、章……还有……”
章什么,还有什么,皆破碎不可闻了。
谢琅不由拧眉。
卫姚裴,算是上京实力最煊赫的三大世家。
章氏却只算中等之列。
这人为何会把这四个姓氏放到一起,连做梦都要念叨。
第060章 金杯饮(八)
谢琅抱着人一夜未眠,一直等到接近黎明,卫瑾瑜身上滚热温度终于有开始退下迹象时才稍稍阖上眼。
怀里人仍环着他腰,他便迁就着,维持侧躺姿势一动不动胳膊也老实垫在下面由对方枕着。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这一阖眼,还真睡着了。
谢琅是被面上一阵痒意弄醒的,他意识到是有一根手指在他脸上来回画着圈圈瞎比划,像无聊又像很有趣的样子怔了下及时收住尚未睁开的眼皮仍装作假寐一动不动躺着。
那手指在他面上足足比划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收了回去紧接着身侧就有了动静是里面人从被窝里钻出来,坐起身穿衣裳的样子。
谢琅不得不跟着及时醒来睁开眼一看卫瑾瑜果然正在咬着发带束发。
“时辰还早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
对方重恢复了那副冷静之态仿佛刚刚在他脸上画圈的手指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再睡这身骨头真要犯懒了。”
“在下如今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六品小官,比不得谢将军自己的营盘自己做主。”
谢琅静静看着他动作,一笑。
“一大早就伶牙俐齿的,看来是真好了。”
卫瑾瑜不紧不慢缠着发带,咳了声,也不否认:“还要多谢你昨夜照顾之恩。”
“容我想想,如何回报。”
说话间,已束好发,卫瑾瑜开始找外袍。
谢琅翻身起来,道:“给你烤着呢,等一下。”
他利落地下了床,走到衣架旁,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浅绿色绸袍取了过来。
卫瑾瑜也抱臂靠在床头,打量着谢琅背影,等谢琅回来,盯着那件绸袍看了片刻,没接:“还是穿官袍吧。”
“吃完饭再换也来得及。”
“嗯。”
卫瑾瑜倒也没坚持,接过绸袍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