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冷漠道。
卫瑾瑜:“然而宫宴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根本没有交流机会,裴北辰如何会知道你大哥的计划?且据我所知,裴北辰是三日前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几乎与你大哥进京时间一致,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么?”
谢琅幽幽抬起眼。
“你难道觉得,是我大哥主动联系他,让他帮忙掩护?”
卫瑾瑜摇头。
“未必如此,但我猜测,裴北辰那次突然回京,表面是为裴氏坐镇,实则,可能与你大哥有关。”
“而且,若我没有猜错,裴北辰这回能拿赵王的命与你做交易,放你入上京,恐怕也有你大哥的原因在其中。”
“你其实也猜到了,对不对?”
谢琅不由想起,他们打斗过程中,从裴北辰身上掉落的那块玉佩。
谢琅脸色一下变得极沉闷难看。
半晌,道:“我大哥是为了帮我,才忍辱负重出面的。”
“而且,我大哥纵然与他见面,也不会谈论私交,只会公事公办。”
这一点卫瑾瑜不怀疑。
谢瑛与裴北辰都不是一般人物。
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各自的家族使命,谢瑛与裴北辰可以做知己好友,但谢氏长子与裴氏大公子,都不可能为私情冲昏头脑,放弃家族利益。
但卫瑾瑜道:“纵然如此,裴北辰何等性情,这世上,能有机会与他同坐一案,公事公办谈事的又有几人?”
“你大哥能说服他,必是很了解有关裴北辰外人不了解的东西。”
“而且,你大哥与裴北辰若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裴氏兵马按兵不动,未必没有其他隐情,至少,不一定是裴北辰本人意愿。当年事,裴北辰若真是始作俑者,那次宫宴,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
谢琅捏着信,没有说话。
虽然不愿承认,他亦不可否认,大哥谢瑛与裴北辰之间的‘交情’,只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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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外,驻军大营。
雨下了三日,裴北辰已坐在帐中,拭了三日的剑。
裴氏派往此间的心腹裴欢都有些坐不住,再一次来到中军帐中,道:“章之豹既然愿意与大公子合作,这可是裴氏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为了裴氏一族的荣耀,大公子应当尽快拿定主意才是。”
裴欢小心翼翼建言。
如今裴氏一族未来,全都系于这位大公子一身。
这位大公子,虽然刻薄寡情,性情冷厉,但身为裴氏长子,杀伐决断,行事素来以裴氏利益为先,在大事决策上从无失手,是上京诸世家眼里完美无缺的继承人,也正因如此,裴氏其他子弟才会对其又敬又怕。在裴欢看来,章之豹的投诚于裴氏而言便是及时雨,他不明白,这位大公子缘何会拖延了整整三日,还迟迟未给出答复。
换作其他人,裴欢早直言劝谏,但对裴北辰,裴欢不敢。
他可不想被拉出去执行军法,或直接将脑袋交代在这里。
毕竟这位大公子立过一条狠规矩,裴氏家奴,不得插手军务,否则立斩不设。
裴北辰终于收起剑。
他问:“来之前,父亲交代过你什么?”
裴欢立刻道:“家主说,他若遭遇不测,大公子便是下一任家主,裴氏荣耀,便都靠大公子了。”
“裴氏荣耀。”
裴北辰低低笑了声。
“六年前,南北精锐汇合,收复西京,因为行军计划泄露,援军不至,北境军数万精锐尽数折于青羊谷中,北境军元气大伤,大渊之内,终于可以无人与裴氏争风头,裴氏终于可与卫氏抗衡,裴氏一门是何等煊赫荣耀。”
“这染血的荣耀,便是裴氏所求么?”
裴欢一愣。
显然不明白,这位大公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么桩旧事。
他也算裴氏老人,在兄长裴安被抓入狱前,一直充当裴安副手,自然知道,青羊谷一战发生时,裴氏兵马就驻扎在青羊谷附近,那时统帅有两位,一位是家主亲手提拔起的一位老将,另一位则是这位大公子。
行军计划泄露,北境军陷入狄人包围,谢氏向朝廷请求增援。
当时奉命往军中送家主密信的正是他兄长裴安。
据他兄长讲,当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公子,竟因援兵一时,与另一统帅发生激烈冲突。后来是家主连夜赶到军中,弹压住了此事。
家主让大公子跪在雨中,一遍遍反复背诵裴氏家规,大公子每背一句,便被家主抽一鞭子。
他兄长作为家主最信任心腹,只远远站着,瞧见了这一幕,并没有听清其他。
那时军中普遍说法时,大公子在领兵作战方面与那老将素来不合,早就想借战功将那老将踹下去,独掌裴氏兵权。
而之后事实也的确如此。
青羊谷之战后不到两年,这位大公子,便凭酷烈作风和一身赫赫战功,从老将手里夺了掌兵之权,成为裴氏当之无愧的掌权者。
自此,野心勃勃,刻薄寡恩,成了京中诸世家对这位大公子最普遍的评价。
裴欢正沉浸在这桩旧事的时候,听案后人开了口:“去请章指挥过来。”
裴欢一喜,忙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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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内,卫瑾瑜问谢琅:“你大哥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谢琅道:“大哥说,裴北辰愿意息战言和,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放了裴氏无辜族人,他愿意带领裴氏一族退居滇南,永不回京。”
卫瑾瑜笑了笑。
谢琅幽幽问:“笑什么?”
“裴北辰手握重兵,就算退居滇南,也是有隐患的。”
卫瑾瑜道:“虽有隐患,但如今的大渊,满目疮痍,已经再不起任何动荡与战事了。再则,滇南战事虽平,夷人未必没有趁火打劫、卷土重来之心,滇南情况复杂,的确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能力的将领镇守。”
“你我都明白,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只是有些意外,你大哥能劝服裴北辰,作出如此决定。可见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程度,远超你想象。”
“也正因此,这隐患,未必是隐患。”
谢琅又开始胸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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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裴昭元和所有未被定罪的裴氏子弟,一道走出了昭狱大门。
裴昭元最后一个走出来。
裴氏一倒,裴氏家仆尽散,裴昭元只换了衣裳,并未仔细整理发型发冠。他身侧,还跟着一对年幼的弟妹。
有专门马车送裴氏族人出城。
裴昭元走到车旁,要登车之际,忽看到不远处茶棚下站着一个身穿素色绸袍的少年,正含笑望着他。
裴昭元一愣。
裴夫人在狱中染上风寒,虚弱咳着掀开车帘:“昭元,怎么了?”
“没事,娘,我去见个朋友,马上就回来。”
裴昭元扶了弟妹先上车,便朝茶棚走来。
“瑾……”
裴昭元望着对方,刚要唤出名字,才意识到不对,他后退一步要行礼,被一只手扶住臂。
“咱们之间,不必客气。”
卫瑾瑜开口,道:“昔日我们为同窗,裴公子对我照顾良多,我都记在心里。今日过来,便是送裴公子一程。”
裴昭元心中禁不住漫起一股酸涩。
再控制不住红了眼,哽咽道:“可是瑾瑜,你能记挂着我,我却再也做不了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裴七,也再也无法肆意唤你一声‘瑾瑜’了。”
“我知道,这一切,皆是裴氏咎由自取,裴氏能有这么一条退路,已是万幸,只是仍忍不住伤怀罢了。”
卫瑾瑜道:“人人都说你裴七公子玩世不恭,没心没肺,我却觉得,你心地善良,是难得的聪明人,只是不愿参与那些纷争罢了。人人都说你裴七不学无术,可据我所知,你痴迷算术、音律,只因这些都是世家大族鄙夷之物,你才不敢表露。”
“滇南乃大渊南境,亦大有可为,我希望,有朝一日,裴七公子可以凭自己才华,为自己正名。”
裴昭元眼睛还是红的。
听了这话,忍不住道:“你如此夸我,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你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我还有娘和弟妹要照顾。人总是要长大的,能偷懒那么多年,老天爷已经待我不薄,我昔日所享受的锦衣玉食,其实皆是吸食裴氏搜刮的民脂民膏而已,我不能让照顾族人的担子全部落在大哥一人身上。”
“倒是你,当皇帝可是个很累的活,你对自己又要求那么严格,这皇帝一定会当得十分辛苦,哪里比得上我在南疆逍遥快活,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卫瑾瑜点头。
裴昭元迟疑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我知道谢唯慎那家伙,一直因为六年前青羊谷一事怨恨裴氏,怨恨我大哥。”
“裴氏所行所为,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但青羊谷惨案发生时,我大哥其实不在军中,而是被关在裴氏地牢里。”
“我那时年幼贪玩,不小心撞见,看大哥浑身是血,因为惧怕大哥,又惧怕爹,吓得掉头便跑,一直不敢将此事说出。”
“我大哥他虽为人刻薄了些,但应当并未参与当年的事。请你们……对他宽容一些。”
裴昭元咬唇道。
他与裴北辰这个大哥并不亲厚,甚至和其他子弟一样,十分畏惧对方。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因为不小心摔了一只花瓶,便被对方训斥罚跪的事。要不是娘及时赶来护住他,他可能还要被抽鞭子。他也记得,因为抱着一把金算盘爱不释手,而被大哥皱眉训斥不学无术的事。
自记事起,他就很少在府中见到这位大哥,听说这位大哥,不是在学院苦读就是在军中历练。
娘总对他说,大哥与他们不同,大哥生来就是要继承裴氏,担起裴氏一门荣耀。
因为有一个文武双全过于优秀的大哥,他时常觉得自己被衬托得犹如尘泥。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在人前玩算盘。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自己这位刻薄寡恩的大哥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