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想都是你的错。”芥川用高深莫测的深沉语气说出了极为无赖的话。
“可恶,这是什么不讲理的论断!”
于是又是一轮循环的争吵。
他们总是在争吵,为各种问题争吵,大到人生选择,小到茶泡饭和小豆汤哪个才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他们也有默契的地方,默契到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但就是这么不知不觉间,他们确实成为了近似于朋友的关系。这很奇怪,怎么想都是那个黑手党小子的错。
芥川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一次争吵的尾声。前面忘记了,中间忘记了,后面也忘记了,似乎是芥川激将了一句什么,吵上头了连自己都记不得内容。然后敦就气冲冲的走了,第二天就来疾控中心当义工了,分发药剂、协助医护人员工作,那些芥川不愿意做的事他都做了,并且得到了医护、病人和森医生的夸奖。把芥川气的够呛,于是跟他竞争了起来。
好吧,他记得很清楚,那次的争吵是源于禾泽。敦说禾泽先生人很好,说建立了疾控中心,愿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的禾泽先生非常厉害,要是他遇见的是禾泽先生,绝对不会像芥川这样不尊重的对待。
芥川快要被这话气死了,明明是他遇见的禾泽,这小子这么说话是几个意思。于是他俩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芥川就冷静下来了,因为再怎么说自己才是认识禾泽的那个,对方是败犬。
于是他继续维持原先的姿态,来了一句:
“你说是这么说,在疾控中心帮忙救助大家的人不是在下吗?”
于是,很快,森先生得到了一个白送的义工。
那天早晨,森医生给芥川去电话的时候,芥川刚买了包子,听完后咬了一大口,吃到了里面稍稍有点烫的红豆馅。
敦来这里当义工了,显然不能跟那些人渣败类相提并论才是。
但对于这个问题,芥川仍有苦恼的地方。或许是敦关于“老师”的说法很有吸引力,芥川挑剔了片刻,决定去询问织田先生。毕竟禾泽先生也是他苦恼的问题之一。
然后他得知了一串让他震惊的消息,比如织田和禾泽都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
“唔,我那时只是组织里平平无奇的小角色,不过禾泽就厉害多了,在组织里很有名气,他为港口黑手党创造了不少财富价值,认识很多大人物€€€€不对,他认不来人€€€€应该是很多大人物认识他,许多不得了的宴会都会给他递送邀请。”当时的织田先生是这么说的。
芥川觉得这事很难想象,非常震惊。
救助过自己的人曾经是黑手党本身就很难想象,脾气很好没有追求的划水前辈曾经是相当厉害的黑手党就更难想象了。
“为什么禾泽会是更厉害的那个?”芥川不可置信的问道。
“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做正确的选择。”织田作之助回答道,“只要他想,他可以让任何人听他的话,但他没那么做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他那样的。”
芥川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又觉得有些荒谬。
“那你们最后为什么离开了呢?”于是芥川开口问了第二个问题。
“选择不同吧,对我们来说还是做好人更好一点。黑手党的话……我还好,不过禾泽不太喜欢那种规章制度很严苛的地方。”织田作之助回答道,突然抬眼思考起来,“说起来他喜欢的人、他推的演员好像都是黑手党来着……好像还有好几个朋友也是。”
“可是黑手党不应该都是那种被利益驱动可以做出任何事的人吗?”芥川更震惊了,他消化着这些信息,着急问道。
“是,但也会有值得深交的人。如果我和禾泽当初都抱着这样的看法,就不会认识对方了。”织田作之助开口道,是一种年长者的、建议的口吻,“如果芥川判断那个人值得深交,就不必要太考虑他的身份才是。许多事还是不要错过才好。”
芥川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
织田作之助看了看周围,禾泽现在不在,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的样子,确认完这点后织田作之助收回了视线,望向芥川。
“我还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
之后芥川听完了这些话,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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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谈话什么都没影响,只是在芥川结束义工的那天,他要求敦交出了手机,在对方一边说着莫名其妙一边掏出手机后,互换了两人的电话号码。
敦相当意外,甚至围着芥川转了两圈。被芥川用罗生门丢到一边去了。
他俩的关系从过路人成了朋友,两人都没明说,但两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两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短暂的七天过去后,就没什么见面的时间了。只在偶尔对接上的休假时间会见面,一半的时间都在争吵,好消息是另一边时间不是。
为了降低吵架频率,敦找了个看上去很安全的话题€€€€读过的书。
两人都没上过学,但都喜欢看书,是很不错的共同话题。他们会交换喜欢的书,交流自己的想法,看上去特别美好。
结果因为品味的差异更容易吵起来了,甚至吵的比人生选择还凶……
好消息,至少没有大打出手,禾泽先生也不知道,非常满意芥川有了不用武力的和平爱好。
他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口叫禾泽先生了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危机意识和攀比的心态,或许他本身也想这么叫的,只是禾泽先生自然的、不着痕迹的纵容的样子让他下意识的忽略了这点。
他曾务实的揣测过敦被救助的原因,他认为这是因为敦的能力具有价值,但假设如此,他被救助的理由是什么呢?或者更关键,被救助了的他能做到些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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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的所有思考都停止了。
因为敦停下了脚步。
他们来到一家破旧的孤儿院面前。
第244章 时钟
这家孤儿院似乎正在进行着一场工期很长的缓慢翻修,部分建筑粉刷上了坚硬的灰墙,但他的主体依然如旧,渺小、贫弱。多数石灰墙装点着一道道裂开的口子,道路只是糊上了水泥,就那样裸露着,打水用的水井静默的立着,只在风吹过时,井下的水桶才会轻微的晃荡一下。时间在这里凝固、凋敝,但芥川清楚,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在某次晚餐闲谈中,禾泽先生提出要买下全日本的所有孤儿院,并且已经在这么做了€€€€他和禾泽先生织田先生是邻居,蹭饭是再日常不过的事情了。
芥川能清晰的感受到敦此时的恐惧,那种连骨缝都打颤的,连周围环境都无法准确判断的恐惧。
芥川知道,他不再会被发现,现在可以更近身一点了。
敦开始往孤儿院深处走了。他的视线在各处停留,又匆匆移开。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这是敦过去生活的地方,如同擂钵街一样糟糕,给他带来了泥沼般晦暗的噩梦。芥川曾经回到故地,联合这黑医们、佣兵们、擂钵街年长的年幼的居民们,一起在一栋曾经恶名昭著的建筑之下构筑防线,击退了每年春夏的噩梦,刚来到擂钵街的芥川只是个想要获取印章的打手,但在一切结束后,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并不在乎谁的死活这种话说不出口了,内心那只苦难的、痛恨着咆哮的野兽停止了嚎叫,似乎打算打个盹。擂钵街是污秽与人之恶聚集的地方,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也可以抵抗些什么,存活些什么,废弃的软支管也可编成花。芥川在故地淡去了自己的噩梦,然而,敦没有。
他的噩梦依然盘旋在孤儿院的土地上。
他似乎再无法忍受自己看见的种种场景,目的明确的奔跑起来,他越过被揍到牙齿脱落的小巷,墙壁上嵌着他碎裂指甲的惩罚室,被饥饿驱使、因为惩罚而出不来的食料仓库。有什么地方在流着血,但其他人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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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踹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
然后,他的心脏凝固了。
孤儿院的院长先生依然如故,无论是衣装还是发丝刻板的长度都毫无变化。他直直的注视着敦,双手交叠着,如雕像一般站立着,接着平静的、看透一切般的开口道:
“选择了今天吗,七十八号。”
敦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拴住了,绳子还在逐渐收紧。
有埋伏。敦的思想自发的推断着。
院长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有的仅仅只是一如既往的那种视线€€€€俯视并支配学生的那种冰一般的视线。他早就知道敦会前来。
“不要叫我七十八号。”敦一字一句的说道,僵硬的声音,像是凝固的心脏破损时掉落的冰渣。
院长维持着早已看透一切的神情,开口道:
“你赶上了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结实的铁门自动关上,门锁发出喀嚓一声上锁的声音。
原先躲在墙后的芥川也被这个声音弄得愣神了一秒,他来到门边,轻轻的推了一下它。
几乎纹丝不动。显然,这是一扇会自动挂锁的门,考虑道院长办公室是单独建筑,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房内的声音因为铁门的关闭而磨损起来,芥川无意探寻中岛敦的过去,但尾随到这个份上了直接离开也说不过去,更别说他还不能离开。敦此次前来的目的他还没弄清,他绝对会了结什么的,一定会了结什么的。
敦并不知道,院长室长期是自动关闭、上锁的。他之所以能够轻易的推开铁门,是因为门被院长提前打开了。
警报声就是在这时响的。
那时提示天色已晚,熄灯睡觉的时间的警报声。听见警报声的一刹那,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应。
“会怀念吗?”院长俯视着我说道,“这是秩序的声音。知会你们规定执行时间的声音。”
“是啊,是这样啊。”敦瞪着院长,回应的声音很大,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宣泄着什么,“这个孤儿院没有时钟。因此我们只有凭借这个警报声决定自己的行动。这是束缚的声音。而施行束缚的是这个孤儿院唯一带着钟的人……就是你。”
院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枚钟。陈旧的糖稀色的摆钟。
院长站在哪里,以唯一支配者的姿态俯视着敦。
“拥有钟表是被确立的、拥有独立意志的人的证明。”院长诉诸着宣告过几百次的台词,“因此€€€€”
“因此,对于为了被支配被教育而活着的你们来说,钟表是没有必要的。”敦接上院长的话将台词的剩余部分背诵了出来。他细微的颤抖着,因为恐惧或者愤怒,又或者二者皆有。
芥川抬了抬眼皮,他屏住呼吸,靠在铁门边,继续安静的听着。
房间内的敦与他的院长进行了许多对话,敦的声音不稳定的持续着,和院长刻板的声音对比着。
芥川了解道那些私下拥有钟表的孩子的命运,那些被毒打折磨一顿就赶出去的孩子,也听见了院长对敦的夸奖。
他们是命运相似的人,都是孤儿,都饱受威胁与压迫,却有所不同。擂钵街的孩子被命运压迫,每天面临着丧命的威胁,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
在这栋孤儿院中,孩子不必因为饥饿而丧命,却经受着同等恐怖的压迫,并非命运的压迫,而是人的压迫。
“那个箱子是什么。”
芥川听见敦的的声音在颤抖。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院长平坦的声音从门后模糊的传来,“是毕业的证明。”
这是芥川第二次听见毕业这个词了,他不了解这家孤儿院,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能猜测。
然而,在猜测诞生之前,敦尖锐的声音打消了芥川一切的想法。
“毕业?毕业是什么意思。这个箱子是什么!你想用里面的东西对我做什么!”
这样的声音太过紧张太过慌乱了,隔着铁门的芥川很快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这种联想逐渐成为一种直觉,附着在芥川身上。
“还记得我的教诲吗?”院长的声模糊的传来,“无法守护他人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
“住口。”敦的声音颤抖的可怕,简直不像他的声音,“不要过来……”
那种直觉开始渗入皮肤,芥川拢了拢发麻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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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为止,我的教育就到此结束了。”院长办公室内,不合格的院长张开双手对他许久未见的学生说道。
他的学生并不冷静,恐惧支配着他,就如同院长刚见到他一样,如此惴惴不安、如此怯懦,却又与此时不同了。
他来到了这里,比院长想象的时间更提前,他的到来已经足够证明一切了。
“住口!”中岛敦近乎是粗暴的打断了院长的话,他的内心叫嚣着反抗,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如果继续忽视的话,他的心会先身体一步死掉的。
他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