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萧融没听到他们这么说,但毫无动静,就已经代表了他们的态度。
萧融坐在议事厅里,跟数钱一样的数那些递上来的拜帖,还有别人送来的信函,有底气的家族终归还是少数。
宋铄噘着嘴坐在一边,他还是对萧融突然拦住他,没能把那个本家的饭桶也杀了感到不高兴。
萧融数完拜帖,看着宋铄这个模样,他不禁摇摇头:“我真怕你以后变成一个酷吏。”
闻言,宋铄诧异地看向萧融,之后他哼笑一声:“是不是酷吏,端看是什么人来评说,我可不觉得寻常百姓会对我恨之入骨。”
萧融:“寻常百姓的言语记不到史书上,新朝建立之初,的确需要一些雷霆手段震慑下面的人,但也没必要非得出自你之手,你难道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吗?”
宋铄对着萧融眨眨眼:“在意。”
萧融:“那……”
宋铄又道:“但我不认为杀几个人,就会影响到我的名声。前些年有个术士说我这辈子能活四十岁,那就是还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二十年后,官场上便换了一批人了,况且萧融,不止是寻常百姓的言语记不到史书上,一落千丈的败者,还不如寻常百姓呢。”
第0139章 三个粮仓
在两个势力争权夺利的时候, 世家的态度是添头,却算不上大头, 毕竟人人都知道,世家这东西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
哦对,也有例外,有些家族想要从龙之功,就会卯足了劲帮助他们选择的那一方势力,但人家不傻, 空头支票没有任何用处,他们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之后,才会付诸行动。
其中不乏重任他们家族的人、将重要城池交给他们管理、军中也必须要有出身他们家族的将军……
要是镇北军此时式微, 老实说,他们还真得被这些家族拿捏住, 但如今离天下平定只剩一步之遥,镇北军闲着没事干才会给自己找一堆大爷回来。
别说萧融等人不同意, 就是他们同意,军中也会强烈反对,毕竟眼看着就能封官加爵了,谁也不愿意突然跳出来一个分蛋糕的。……
萧融因厌恶世家的垄断才打算铲除他们,而宋铄在意的点不是这个, 他是觉得世家的存在大大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他不想以后都正式的当官了,头顶上还有一堆人管着自己, 就算他官拜一品, 也少不得处处受制, 在金陵的那段时日他已经看得十分透彻, 世家还像如今这样只手遮天的话,那他这样的人,就永远都出不了头。
况且宋铄是个有骨气、同时还有远大理想的人,在这世上几乎就没有他看得起的人。即使他欣赏一些人,但要让他在心里比的话,他还是觉得自己最厉害。
就比如国舅孙仁栾,对于孙仁栾能保住南雍,宋铄感到十分敬佩,当初家里让他去金陵当官,能亲眼见到孙仁栾、并接受他的赞美和赏识,就是宋铄答应这件事的真正理由。
哪知道到了那边以后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当年挥斥方遒、死守淮水的大司马已经老了,他执掌着整个朝廷,却对朝廷当中的乌烟瘴气视而不见,这人一点血性都没有,失败得太彻底了。
宋铄这想法有些想当然,孙仁栾也不愿意让朝廷变成那个样子,但没有重大危机出现的时候,那些世家子就是这个德行,孙仁栾也改变不了什么。
未曾与萧融相识的时候,宋铄已经动了回家的心思,而且他想好了,只要世家还这么势大,那他宁愿在家赋闲一辈子;只是意外比计划来得更快,等宋铄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陈留了,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没法再停下,代替萧融成为陈留尹以后,宋铄接触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他要一面担忧萧融的身体,还要一面紧张前去鲜卑的大军,更要一面焦头烂额地应对城中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人在极端忙碌的时候,其实都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宋铄也是过了一段时日才回过味来,原来行动强势之后,好处有这么多。
世上的人都是欺软怕硬,不管士人还是军汉,大家在本质上并无区别。……
有一件事宋铄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回的表现跟正史上可是完全不一样。萧融曾经十分疑惑这样的宋铄为什么后来会是那样的性格,被称为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人缘还从上到下都这么好,连家庭都是相当美满,看起来就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萧融猜测过他是受了刺激,也猜测过他就是这么晚熟,别人十几二十岁就成熟了,他要等到四十岁才行。
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装的。……
正史上的贺庭之晚年滥杀无辜,先把他老婆一家弄死了,后来又弄死了几个权臣家族,好巧不巧,这些权臣全都是效忠于他的顶级世家,在韩清、也就是韩良如的指挥下,贺庭之跟个狗一样到处啃咬,把整个朝廷啃咬到千疮百孔之后,韩良如才撕开自己伪善的面孔,趁虚而入。
顶级世家全都被他搞死了,即使有剩下的,也是独木难支,二等三等虽然还在,却没有了跟朝廷抗衡的能力,宋家就在二等三等行列,宋铄是家主,还带着全家远离权力的漩涡,所以就算新皇要清算,也清算不到他头上。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宋铄出山了,当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甚至还感到十分委屈的时候,他再行事极端就不合适了啊,人们需要一个善良的权臣,抚慰他们在贺庭之时代留下的心理阴影。
要说宋铄有没有性格上的变化,还是有的,年轻时候他看不起所有人,即使偶尔出了一两个让他看得上的,他也会捉弄人家,等老了他就不这样了,他开始捉弄所有人了。……
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宋铄就是在逗弄所有人当中度过,白日他是慈祥又明理的高官,晚上他就自己在书房里偷偷乐,一想到这些人有多笨,他就感觉特别开心。
这样的宋铄成功名垂千古,即使江山代代才人出,他也在其中一枝独秀,不过要问宋铄自己的话,其实是有点无聊的。
前几年还好,他感到了许多乐趣,后面他就骑虎难下了,装了好几年,突然不装的话,皇帝首先就会有意见,其次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经历留下污点,再次就是家族,宋家已经钟鸣鼎食,即使是他也无法再像年轻那般随心所欲。
他给自己立的人设,最后他困在这个人设当中,连结局都是累死在公务上。
装到这个程度,宋铄的确是戏弄了好多人,但他似乎把自己也戏弄进去了。…………
这一次是和正史上完全不同的选择,宋铄发现他不用等了,甚至他自己就可以做这个铲除世家势力的人,不同的皇帝造就不同的朝廷,不同的命运也指向了不同的方向。韩家皇帝给了宋铄朝中第一人的地位,尊他为帝师、并保障了他们宋家将近两百多年的荣光,屈云灭和萧融给不了他这些,但他们可以给他任性的资格、最强大的军队后盾、以及快活一生的机会。
他不用再装了,最起码萧融他们都知道宋铄什么德行,他不用假意和别人交好,也不会在说了真话之后,却收获一大堆异样的眼光。
这两种人生到底哪个更好呢?没人知道,也没人能比较。
反正此生的宋铄认为自己过得挺好,在这场变化当中,唯一受伤的人大概就是萧融。
他还在盼着宋铄早日觉醒,变成宋铄2.0,七窍玲珑心特别版,但很遗憾,他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宋铄揪住世家的小辫子就悍然出手,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萧融虽然拦着他,没让他把那个嫡系也杀了,但他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他只让宋铄留了一条人命而已,至于宋铄想做的事,萧融还是十分配合的。
一时间淮水之北清算了好几个在谱系上的世家,有些被抄没家产,有些族中子弟被处刑,发现他们是来真的,南雍那边的世家们自然也会做出反应,不过碍于两边都是封锁期间,即使反应了,用处也不大。
本来应该是没人敢把这事拿到孙仁栾面前去说的,毕竟凡是榜上有名的世家,都应当是站在雍朝那边的,两边本就该是死敌,到孙仁栾面前抱怨镇北军行事荒唐,这不就是直接告诉孙仁栾,自己想要投敌了吗。
但在镇北军动作越来越大以后,隐隐透露出一种态度来,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尊重世家,也不想要世家的帮衬,有人拿着世家的谱系去警告镇北军,结果那个叫简峤的将军冷笑一声,走到大街上,把记录了谱系的册子扔到地上,一把火就把它给烧了。
街上还有许多愚民,见到这一幕,无不拍手称快,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最近淮水之北又出了一个新的戏折子,叫《万里银》。
《万里银》没有《裹尸还》那么长,这都什么月份了,《裹尸还》还没演完呢,而《万里银》一共就三折戏,讲的是一个叫李万里的人,他无意中发现棉花在被弹开之后,就会变得蓬松还保暖,于是他弄了一堆柔软的棉花出来,做成衣服打算卖到城里,结果刚走出去没多久,就来了一群家丁把他暴打一顿,说城中所有保暖衣物都是X家在卖,一个升斗小民也敢和X家作对,再卖就杀了你!我们家主可是官府的人!
这人被打了一顿,当然不敢再卖了,他决定离开这个城池,去其他的城池,而且这回他不卖衣服了,他决定卖棉花,这下就不能有人说什么了。
然而他刚把摊子支起来,当地的官差就来了,说棉花这东西不准进入这个城池,因为城中某某世家是专门养蚕和售卖兽皮的,棉花又脏又不保暖,他就是一个骗子,要是他还敢卖,那这些官差就只能把他抓起来,送进牢房了。
那人不能接受这种理由,他拿起白花花的棉花,跟官兵解释这东西很干净,而且真的很暖和啊,但官兵听都不听,眼看着又要挨打,他赶紧跑了。
接下来就是这么重复,衣服不能卖,棉花不能卖,工具不能卖,还有人想要抓他壮丁,把他带回去当家奴,三折戏里这人最起码经历了十次危机,他越走越远,等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把手中棉花卖出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都已经不在中原了,而是到了西域。西域的商人美滋滋地看着他手中的棉花,说这是好东西,他们当地都在用这个做被子和衣服,但没人能将棉花变得如此松软。
这人以为自己终于要苦尽甘来了,顿时开心起来,然而下一秒,那个商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的散碎银子,那个商人还很遗憾的对他说,虽然你加工的不错,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棉花田,卖不出多好的价钱,这就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
结局的一幕,这人拿着一角散碎银子,他离家万里,奔波了整个四季,最后就落了这点东西,他满脸茫然地望着台下,差点把台下的观众气死。……
很简短的戏本,伶人也不需记太多台词,所以三折戏是一起上的,如果有钱有闲,那一天就能把整部戏看完。
看完的人就记住两件事,第一,世家不是好东西,第二,棉花是个好东西。……
陈留本就已经被萧融扭改了观念,《裹尸还》火了以后,镇北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是噌噌往上涨,再加上城池的建设、工钱的发放,现在陈留百姓就是镇北王和镇北军最忠实的拥趸,虽然萧融叫戏园里的那些剧目为折子戏,但在这些没见过戏剧的人心中,它们应该被称呼为新闻纪录片。
好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假的,他们还以为这些都是真人真事呢。
在这种气氛下,世家在普通人心里的尊贵程度自然就打了一个折扣,镇北军要驱逐世家子,大家全都特别开心。
萧融也感到很开心,不枉他紧急找人写戏本,又赶紧把这出戏抬上来,如今棉花被宣传出去了,世家的名声也臭了,而且还有一件比较微小的好处,那就是异族的就业方向又多了一个。
他们如今能报名当伶人了,只要会说中原话就行,长得好看不好看的没关系,反正一切都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挑剔的意识。……
一直以来异族除了跑商和当雇佣兵,就没有别的出路,当家奴都没多少人要他们,因为异族吃得多、而且经常逃跑,有些人还担心他们突然大开杀戒,所以在牙行当中,异族的销量始终惨淡。
而不管跑商还是雇佣兵,前提都是必须要有一个好体格,这应当也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中原人对异族的印象始终都是茹毛饮血、身体强壮,实际上人家也有小鸡仔一样的同胞,只是这些同胞有自知之明,所以都留在老家没有出来。
如今好了,消息都是慢慢扩散出去的,能当伶人,就能当伙计,能当伙计,自然也能当掌柜。
外貌虽然有差异,但心智都是差不多的,又不是只有中原人才愿意拼搏,人家异族也愿意呢。……
萧融有多开心,那些世家就有多愤怒,偏偏那戏本子只在淮水之北出演,他们也管不着那边的事,看似这东西还传不到南雍来,但当初《裹尸还》也是在陈留起步的,如今连南雍都有地方排这个戏了,金陵倒是没人敢这么干,可是戏本已经偷偷流传到了这里,那些士人更是几乎人手一部。
关于这一点,虞绍燮还感觉有点尴尬,他以为用语粗俗的话,士人就不愿意看,但士人喜欢赶流行,也喜欢这种跌宕起伏的故事,对外自然是持批评态度,但家里那本都快卷边的书册已经说明了一切。
萧融又不是宋铄,他才不会故意走到别人面前,贱兮兮的来一句“我说的没错吧~”,他满脑子都是商机来了,让工匠刻出雕版以后,萧融一口气印了几千册,他派人偷偷运到南雍去,分散给各大书商,接下来这些书商会帮他完成后面的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裹尸还》彻底流行起来,而眼看着《万里银》也要开始流行了。
有人坐不住,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阻止,最后他脑袋一拍,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去找国舅啊。……
他对孙仁栾说了淮水之北如今的态度,还有那出《万里银》是如何抹黑了世家的颜面,大司马,你也是世家之人,还是世家之首,你不该就这样看着自己人被欺负啊,再说了,大司马,您也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此次我们没有抵御住镇北王的报复,您身为孙家的家主,难道想要活在一个不尊重世家的天下里吗?
孙仁栾:“…………”
他对这个人发了有生之年当中最大的一次火,要不是身边有人拦着他,他必定当场把这人斩杀。
这段日子他本来过得就够烦的了,还总有这种蠢货来干扰他的心神。
把所有人都轰出去,孙仁栾难掩疲惫地坐回原位。
他已经累得无以复加,但从小的规矩让他依旧坐姿挺拔,捏着自己的眉心,他想着如今金陵的境况。
兵不够,将也不够,攻打宁州让他们损失了几万人,如今勉勉强强凑到了二十万人,但他知道,其中一半都是没法上战场的。
宁州失利,申养锐成了这件事的牺牲品,明明当初攻打益宁二州是羊藏义一派的主张,孙仁栾听了小皇帝的话之后不过是提了一嘴,羊藏义得知陛下有这个想法,却是老怀大慰一般,一个劲地拿小皇帝说事,撺掇整个朝廷都同意攻打。
鬼使神差之下,孙仁栾也同意了,因为他也想看看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一线生机。
结果已经出来了,这是真没有啊。……
孙仁栾这几天正在协调各方,他想让申养锐起复,因为在南雍,申养锐的确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更重要的,他是孙仁栾唯一能信任的将军。
让别人领兵的话,他总是不安心,担心对方会突然叛国投敌。
他这个担心是对的,因为王新用已经到这边好一阵了,不管认不认识王新用,反正好多人都在偷偷给他送信,有些人表示愿意听王将军差遣,还有些人表示愿意散尽家财、只要王新用能在镇北王面前给他美言几句。
然而重新启用申养锐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朝中阻力很大,主要是人们都不信申养锐了,他上一场仗可以说是惨败,一丁点的胜算都没有啊,人们宁愿让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上去试试,都不想再把大军交给他了。
羊藏义也是这么想的,这回他不是为了拖孙仁栾的后腿,真要说的话,他们两个当中,孙仁栾才是更有私心的那个,因为他放心不下其他人。……
虽然阻力很大,却不是不可促成,再过几天,申养锐应当就能回来了。
这应该是近一个月以来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孙仁栾的脸色刚刚好看一点,外面就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
“大司马,大司马!”
孙仁栾一听这动静就头疼,因为每回别人这么叫他,就代表又有哪里出事了。但即使是孙仁栾也想不到,这回出的事居然这么大。
来人跪在地上,一副慌到极致的神情:“大司马,城中粮仓……粮仓里的粮食都是坏的!外面是好的,里面却是发霉的,这几日要搬运粮草去历阳,底下人才发现这件事,而且不止一个粮仓有问题,三个、三个都这样!”
他怕的发抖,像是要哭,却又因为太激动哭不出来,也不怪他变成这样,因为金陵内部的粮仓一共就六个,每一个都巨大无比,且重兵把守着,这六个粮仓里保存着足够整个金陵加上大军吃上好几年的粮食,要是单纯一个库房出事,这人不可能害怕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