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县,风平浪静。
狐妖传闻抵达县衙时,李志正在伏案工作。
他并非残暴之人,没有苛待宁家夫妻,更不会被妖物蛊惑。
是那疯癫暴虐的永嘉帝,最近又不知在发什么疯,频繁派人来让他做腌€€之事,毫无证据地污蔑无辜,说要寻找所谓先皇的遗腹子……李志无法拒绝,心力憔悴。
长公主那边许久都毫无音讯,府邸封锁拒不见人,他求救无门。
即便李志自忖心向正义,如今他也百口莫辩,有嘴说不清。
那神仙般的道长显然是有真材实料。不费一兵一卒,便让大批出城的武装官兵离奇失踪、不知去向,足以让人生出一身冷汗。
若那道士亲自前来县衙,逮着他问责截杀,李志没有能与其匹敌的自信。
头痛欲裂,李志扔了镇纸,仰头揉着眉心沉思,久久不语。
屋里一片寂静,直到檐上传来堂而皇之的踩踏脚步声,一伙陌生人直接翻窗而入,闯进他的办公之处。
“什么人?!啊,长、长公主!”
李志精神一紧,险些摔在地上。
他连忙起身就要跪地行礼:“见过殿下,臣失礼……”
殷臣摆摆手,面色坦然地往县令椅子上一坐,指了指正在假装愤怒的宁焰。宋葬站在他身后扮作侍从,同样露出义愤填膺之色。
“别说这些虚的,殷道长是我的人,我替你把宁家大少爷带来了。宁家被凭空污蔑谋逆,是我父皇的意思?”
这下李志是真的冷汗直冒了。他也不敢问殷臣为何隐藏身份闯入,老实跪在地上,抹着不存在的眼泪,连声诉苦。
“殿下,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若殿下不弃,还请多加庇护一二……
“昔年旧朝,便有女帝日月当空,如今殿下同是人中之龙,威望素著,才能英姿绝不逊色于她……
“微臣只愿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证日月再临!”
李志最后这话说出来,相当于是公然支持殷臣篡位了,也是大逆不道至极、传出去必然会被杀头的投名状。
殷臣沉默听完,沉吟片刻才审视地问:“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臣的生母,是一位鲛人,来自海底。”
为证明此事,李志从书柜底端找出了一大盒价值连城的珍珠,还有许多神秘梦幻的七彩鳞片。
就连那不似凡物的夜明珠,也有十来颗。被蒙在几层黑布袋子里,隐约透出朦胧微光。
“殿下,近些年你府中的鲛纱布料,其实都来自微臣的母家供奉。若您想要更多证据,微臣愿意随时奉上。
“鲛人一族生性自由,却时有族人饱受渔民圈养之害。天性至善至纯的鲛人女子,命运最为悲惨,一如微臣的生母,哪怕成年也会轻易被人类男子所哄骗……
“切开鱼尾、强取宝珠还不够,她们彻底失去鱼尾后无法回归深海,还要被迫拖着孱弱身子以色侍人……
“殿下,您是女子,唯有您为君王,才能体谅鲛人女子的不易。”
李志泪流满面,语气凄凉,试图引起殷臣的共情。
怪不得,怪不得李志会选择被外放至海县,第一时间就主动对长公主示好。
那所谓的夜明珠,就是从鲛人鱼尾中剖出的神奇产物。每一颗宝珠,都沾染着一名鲛女的痛苦血泪。
鲛人族的战斗能力并不孱弱,但条件所限,他们无法长期在陆地生存,更无法统治偌大的临朝国土。强行灭国,只会引出更多法外狂徒与更大的隐患。
因此,鲛人们只能暂时忍气吞声,理智地隐藏在深海里暗中筹划,联系像李志这样遗落在外的鲛女混血之子,一点一点插手于人类世界的变革。
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只能由女帝来掌控,才有可能快速削弱人类对鲛女的无尽剥削。
……海底住民还是太单纯了。玩家们不约而同地想。
殷臣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没有向李志解释另一个残酷的现实。
掌权者与被剥削者之间,永远不可能出现平等关系。
只要剥削鲛人的利益链条足够庞大,对身处高位者来说,自我良知与共情之心,全都会变成最为脆弱的无用阻碍。
站在最顶端的人,或许会有不同理念的喜好与偏向,可事到最终……权力最重。
除了终极理想主义者与绝对正义之士,谁都不会主动冒着动摇权力与利益的风险,扶助弱小的“商品”和“宝物”。
但是万幸,这只是一个游戏副本。
至少在副本重启之前,他们尚有能力,去维系鲛人向往的理想与正义。
造反早已提上日程。
第104章 山村诡事(11)
得知殷臣已早有谋反之心,李志不由感动得流下两行浊泪。
他就知道,长公主不再继续在宫里做皇帝的掌上明珠,反而自请定居封地,暗中蓄养私兵……说明她绝非池中之物,他没有看错人!
李志一把扣上乌纱帽,亲自领着殷臣一行人来到县衙地下的大牢。
这所谓“关押死囚”的地牢,也挺有意思。囚犯们的穿着都格外干净整洁,日常用品很是齐全,伙食从不缺斤少两,几乎没有老鼠蚊蚁……
被关在地牢的生活,恐怕比村中的许多贫困户还要滋润呢。
李志边走边低头解释,这片特殊区域里的死囚,实际上尽是无辜之人。
原来永嘉帝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疯了,疑心病近乎偏执。
海县治下的几个城镇都遭过他毒手。
好几家富豪商贾,以及京城世家支脉的家族,都在莫须有的抄家中崩塌陷落。
扣下来的帽子太大,只要没有证明清白的确凿铁证,那谋逆罪名便无论如何都洗不清。
且无论是否清白,被官兵搜走的财物,也绝不会归还回去,永嘉帝一伸手就要全部捞走。
李志这个芝麻官人微言轻,既不敢拒绝皇帝,但也不想滥杀无辜。
于是他只砍了几个贿赂官府、欺压贫民和强抢民女的大恶人,其余无辜者都被他暗中留下。
就像宁家的老爷夫人,确实无辜,所以也被暂时关押于此。
想起宁燃惨死的姨娘,宋葬不由上了几分心,透过铁牢缝隙,他不着痕迹地暗中观察起来。
宁老爷圆头圆脸,像最典型的大肚商贾,眼里的市侩精明难以遮掩。
而他的夫人,其实与老爷挺有夫妻相,但好看许多,饱满鹅蛋脸也显得滋润又富态。看着不像心地阴毒之辈,很是雍容大气。
见到宁焰也跟着来到地牢,本来平静的宁夫人倏然间满眼担忧,赶紧跪下来就要向县太爷求饶:“冤枉啊大人,我儿子什么都不知……”
李志摆摆手打断她,严肃道:“本官已知晓事件全貌,宁府窝藏叛贼一事,系宵小恶意污蔑。你们可以走了,账本暂时扣押,至于查抄的财物,本官会派人逐一送回宁府。”
宁夫人还在怔愣,宁老爷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大喊声贯彻牢房:“草民叩谢青天大老爷!”
这幅能屈能伸的卑微模样,任谁也瞧不出他是城里鼻孔朝天的巨富财主。
除了有些受惊之外,两人的身体都无任何大碍。
宁焰将爹娘带走,找了家医馆细致检查,随后又策马将二老亲自送回宁府,盯着他们好生休养。
他事事周到、孝心昭然,心力憔悴的宁老爷格外感动,当场就拍板决定,再多给宁焰一部分主事之权。
而与此同时,宋葬正在喝御赐的清前龙井。
桌案前有两盘精致的桂花糕与豌豆黄,是县衙厨娘加急赶制的。
切成小块,摆出花样,口感细腻又绵密,恰好弥补了绿茶的寡气。
他这身份什么都做不了,就负责闲适地喝茶吃点心,主打一个漂亮摆件的功能,让人看着舒心。
至少殷臣会为此感到舒心。
他坐在一旁与李志谈着正事,捏着宋葬的手指把玩,时不时还主动投喂两口。
李志也不敢参合公主的私人癖好,正色道:“殿下,我们鲛人族在宫中也有内应。一名混血的鲛人女子,被皇帝强掳为宫妃,如今她已升至嫔位,地位颇为稳定。”
她被永嘉帝封为丽嫔,称号平平无奇,隐瞒着自己半鲛人的身份,在后宫没有多少存在感。身为一宫之主,只要不轻易诞下皇子、犯下大错,便能平安在宫里稳妥生存。
正是这位不起眼的丽嫔,每隔三月便会偷偷向外传递消息,提供了许多有关永嘉帝的暴虐证据。
例如那些莫名其妙落水风寒的皇子,在围猎场失足坠马、被猛兽意外咬死的皇子,领兵出征死于沙场的皇子……
他们的蹊跷死因,全都已被丽嫔一个个查清,能证实是永嘉帝刻意为之,还有数名太医从旁辅助。
安葬皇子们的棺材都是空壳子,真正的尸体却被拖入冷宫,暗中关押,甚至还有御前侍卫轮流值守,迄今尚不知具体作用。
丽嫔差丫鬟去打听过,据靠近冷宫的洒扫太监表示,那地方与鬼屋相差无几。
日日夜夜,总有浓郁至极的血腥味从冷宫散出,有时还泛着烹煮血水的沸腾香气。
临朝国师与其座下弟子,偶尔会特意在冷宫开炉炼丹。
炼丹材料,通常来自冷宫仆从的皮肉、手足与心头血,或是被废妃嫔的生育器官……在极罕见情况,这群道士还能顺利用上紫河车呢。
国师做出的恶行从来不屑于遮掩。按他的话说,炼制仙丹是为了造福百姓,治病济民,助天子长生不死。
手段再残忍,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牺牲。
可想而知,冷宫砖墙之上,究竟承载着多少凄惨冤魂。
建筑周围鬼气深重,阴森森的不见日光,极其容易使人体弱生病、受惊梦魇。
许多被发配来冷宫的轮班杂役,都是因此渐渐虚弱、暴毙而亡,亦或者患上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神志不清,被打死扔进乱葬岗草草埋葬。
死的人多了,撞鬼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形成一条令人悚然的恶性循环。
提起这些过往,李志气得胡子翘起边角,愤怒又疑惑:“皇帝暴虐无道、草菅人命便罢了,可虎毒不食子啊!微臣不敢设想,他对亲生骨肉也下此狠手,究竟想要图谋什么?”
“很简单,他在利用亲生血脉进行占卜,寻找先皇的遗腹子,意图将其暗杀。”
殷臣随口就将永嘉帝的真实目的说了出来,这位情感丰富的县令顿时被气得脸色铁青,恨得咬牙切齿。
“……遗腹子?又是这没有证据的遗腹子!即便先皇真有亲生儿子,又能如何?遗落民间的皇子必然无依无靠,他到底在怕什么,时代变了!”
李志的言谈勉强还算克制。如果在私底下,他恐怕早就骂了一堆脏话。
殷臣喝了口茶,耐心等他感慨完这一通,随即缓缓勾起唇角。
“话说回来,李志,你对临朝一脉单传的诅咒,可有了解?”
正在咬牙的李志面色蓦然一僵,瞬间有些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