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他可以预感到,这个流亡的小孩子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暴风雪来临前的预兆。随着这片雪花的降临,面对江州的,将是大片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的流民,到时候江州该何去何从?
不过,转念一想,未来即将到来的饥荒和难民,对应平县来讲,即是一份风险,也一份机遇。
应平县人口不足,这些灾民途径此处,如果用些方法将他们留下,正好可以填补人口的空缺。然而一切的前提是今年的洪灾可以得到有效的遏制,让百姓保留余粮,要不然光是保障现有百姓的生存,也会让陆久安力不从心。
孙大娘见陆久安面有异样神色难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小孩儿现在没有大人在身边,不知道如何安置?”
陆久安好笑得看着她,哪里不知道她心思,还没说话,黑皮寡瘦的小孩子窜进来,大声对着陆久安道:“大人,我可以劈柴烧火,还可以帮忙喂狗,你不要赶我走。”他在家也只知道这些活,别的再多也就说不出了。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些香喷喷的米饭,刚才喂他吃食的人悄悄告诉他,在大人家里做工干活有饭吃。
陆久安撇了孙大娘一眼,把她看得脚一软差点跪下去,还好陆久安很快收回目光:“劈柴烧火的我不缺,府衙里倒是有一只看门狗,可以喂狗。不过凶得很,我家童子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差点被咬,所以你也不行,会咬你。”陆久安想到陆起每每经过那只狗躲得远远的,在心里悄悄偷笑。
小孩子听到他这么讲,急急忙忙的补充:“狗很听我的话,我养的狗很乖的。”
小孩子体量还没有狗大,陆久安当然不可能让他去喂看门狗,见他急得你脸色涨红,也不再逗他:“我家里缺一个扫地的,你会扫地吗?”
小孩子赶紧点头,陆久安道:“那你就每天来我院子里扫地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多,我叫阿多。”
“嗯,阿多,你在我这里干活呢要听话,像之前那样打人咬人的事再发生的话,大人我会惩罚你的,知道吗?”
阿多中气十足的保证,一点也不像刚刚才晕倒的人。
陆久安看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孙大娘:“阿多就先跟着你。”
孙大娘见陆久安不追究她多嘴的事,还愿意把小孩给他带着,忙欢天喜地得应下:“谢大人。”
吃了晚饭,门外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原来是修河道和收笼子的两拨人完工回来正好撞到一起。
今天早上出门去河道现场之前,陆久安分别给江预和郭文安排了工作。
江预负责向百姓收竹子藤条编的笼子,笼子做成渔网状,没有疏密要求,只要结实就行,所以定价为1个铜板5个。
郭文负责收编制草袋,不仅要求牢固,还要非常密实,粗砂装进去不能漏出来。这种编制草袋非常吃手艺,而且编制起来也很耗时,所以定价1个铜板一个。
笼子打算用来装大块的石头,放在容易决口的河堤两岸当作粗制的防水挡板,编制草袋装粗砂,用作防水沙袋,条件简易,这是陆久安想到的最快捷最有用的法子了。
另一方面,考虑到有些家里没有劳壮力的,也可以通过编笼子和编制草袋赚取一些外快补贴家用。
陆久安听了两拔人的汇报情况,修理河道的整体情况还算良好,因为设置了一个这样的竞争机制,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用主事的话来讲,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斗志昂扬的场面。而江预和郭文这边,由于是第一天,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收到的笼子和编制草袋不多。
但是两者数量差距太大:“编制草袋只收到42个?”
郭文苦笑:“按大人的吩咐,编制草袋要求严格,卑职在现场用粗砂检验,满足要求的只有那么多。”
“是我考虑不周了。”陆久安想了想,说:“笼子不需要那么多,数量足够就不收了,防洪沙袋用量大,除了编制草袋之外收点布袋,这两年县城里很多布商一定囤积了不少布料,如果价格便宜可以多收一点。另外,明天修理河道的主事出发时把前一天收到的笼子草袋带上,平均发下去,也作为当天的工作内容。顺便把征收笼子和袋子的消息在队伍里宣传一下,有些地方偏远,信息一时半会传达不到。”
陆久安有条不紊的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众人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的话当成了严辞峻令。
“防洪防汛的工作颇为繁琐劳累,今天是第一天,各位都辛苦了,我让人准备了一些简单饭菜,就当是先犒劳各位。接下来还要繁忙一段时间,望日后能互相共勉。”不谈正事的话,陆久安又恢复了他一派春风和气的模样。
众人称着不敢,在县令大人极力游说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后院入座。
夜间凉风习习,明月高照,外面寂静一片,府衙里灯火通明。
陆久安高居首位,主簿书吏们依次而坐,客座间有说有笑,不管白天的事多劳累,现在也都放下心中的埋怨,你来我往。很快席间推杯换盏,筹光交错。
就坐的人酒足饭饱,拍着胸脯保证在其位,谋其职,一定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陆久安总策划坐久了,安抚手下的招式轻车驾熟,一番恩威并施,众人心满意足地相互搀扶着走回家。
筵席被人撤下去,后院很快安静下来。如水的月光里,夜空像一缎温柔的帛锦,繁星闪烁。陆久安背着手静静站在后院,他抬着头,也不知道是在仰望远处那一枝桂花树,还是在感受夏风轻纱般的吹拂。
陆起凑近了,闻到他身上薄薄的酒气,那酒气若有若无,钻进陆起鼻子里,并不醉人,反而让他分外安心。
陆久安的身量很高,长身玉立,让他想起书中看到的一句话,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他的大人站在夜色下,闭着眼睛,仿佛要乘风归去。
他有点担心陆久安受凉,捧着手中的薄衫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缄口不言与陆久安站在一起。
沉静的夜色里,陆久安的声音响起:“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陆起,我想家了。”
随着这声叹息,一股浓重的悲伤自他身上蔓延开来,那悲伤火焰般浓烈,带着干涩和焦躁。
“大人,给家里去一封信吧。”
“有些思念,是没办法用书信到达的。”
“陆起不明白。”
陆久安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时空的鸿沟永远横在他和这个时代的人之间,他的思想可以融入,他的记忆却没办法忘记。他问陆起:“你会偶尔想家吗?”
陆起顿了顿,小声道:“有大人的地方就是家。”
“呵呵,”陆久安心里躺过一条细细的暖流,他摸摸陆起的小脑袋:“走吧,好弟弟,回去睡觉了,小心长不高。”
第008章
第二天,陆久安精神抖擞起了一个大早,昨夜的郁气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穿上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褐,把头发高高的束起,在脑袋后面扎了个马尾。
陆起炯炯有神得看着他:“大人作这身打扮,真是......真是......”
陆久安摊开手在他面前缓缓转了一圈:“如何?”
“真是英姿飒爽,大人。”
陆久安把放置在榻上的衣服递给他:“喜欢吧,给你也准备了一套。”
陆起双眼放光接过来:“我也有?谢谢大人。”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大人我要提醒你,穿上这身衣裳,你就要承受它带来的痛苦咯。”
“啊?”陆起摸着脑袋迷迷糊糊看向他。
陆久安只是笑而不语,在门口双手抱臂静静等他。
很快他就明白了陆久安话里的意思。
应平县在微微擦亮的晨光中若隐若现,像拢着一层薄纱的妙龄少女。
日头慢慢上升,那层纱一点点褪下来,露出县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城里的百姓陆陆续续的从屋内走出来,鸡鸣犬吠,吆喝叫卖,这些渐渐散开的声音把空气的凉气一点点驱散。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少有的显出一份盛世该有的热闹及人气。
拎着篮子的妇人好奇得看着一大一小两人气喘吁吁地从他眼前跑过去,热息自两人身上腾腾冒出,铺面而来。
陆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人,还没好吗?快不行了。”
陆久安扭头看他一眼,慢慢收了步子:“那今天就到这儿吧,第一次过犹不及。”
随着他出声,大股水汽飘散在清晨的冷雾中。
自从遭遇山匪的那一天起,陆久安就在心里盘算增强自身战斗能力的计划,直到今天才开始实施,他决定先从简单的晨跑开始。
不仅如此,想到陆起小小年纪唉声叹气,身体也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少年人该有的蓬勃朝气,陆久安便把他一同纳入其中,希望培养出一个抗摔抗打的强壮小孩儿。
陆起听了他的话,如蒙大赦,一屁股摊在地上。
陆久安赶紧道:“起来,刚运动完不要坐在地上,跟我一起慢慢走一下,调整呼吸,来,吸气,呼气,对。”
反复深呼吸几次,两人的气息慢慢平息,陆久安调笑:“这样就不行了啊,以后慢慢加量,争取每天坚持。”
陆起哀嚎:“不是吧大人,以后还跑啊,咱们又不从军,何必如何。”
陆久安笑着摇摇头,他用手做出丈量身高的动作:“这是锻炼,你不是嚷嚷着要长得和大人我一般高吗?多运动,多喝牛奶,哦,牛奶暂时是没有了,多吃点其他钙质食品,多吃蔬菜,以后就和大人我一般高了。”
陆起哭丧着脸,一脸哀怨地看着陆久安,表达自己无声的反抗。
“别抱怨啊,以后你就知道大人的好了。”陆久安带着他匀速走回衙门,在途径院子的时候看到阿多。
阿多握着一根比他还高的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扫的飞起,搞的陆久安有种雇用童工的罪恶感。
陆久安摸摸鼻子:“阿多早啊。”
阿多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豹子,昨日乖巧羞涩躲在孙大娘怀里的模样已然不见,咧着嘴大声回道:“大人早。”
“打扫完了就吃饭。”
“嗯,我和大娘一起吃。”
陆久安不擅长应对孩子,交待一声就离开了,吃过早饭回来,见阿多正蹲在那条把陆起吓到绕道而走的看门狗面前。
凶猛难训的大黄狗此时伏着身子,屁股后面的尾巴像旋风小陀螺一样高速摇晃着,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呜咽。
这条狗长得异常高大壮硕,弓着腿蓄力的时候可以看发达的肌肉,有点像成年阿拉斯加的体型,此刻伏在地上,把它面前的稚子衬托地异常瘦小。
阿多朝大狗伸出一只手,嘴里发出细碎的声音安抚着。陆久安看到这一幕,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走在后面的陆起发出短促的惊叫声,声音被压在喉咙,只有他面前的陆久安听到了。
然后血腥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大黄狗伸出舌头,哼哧哼哧得在阿多的手心舔舐起来,阿多咧开一排带缺口的牙齿,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上,亲昵得碰了碰。
陆久安板着脸:“阿多过来。”
阿多抓着大黄狗的耳朵使劲揉了两下,蹬蹬蹬跑过来,他的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像一个孤单的小孩儿找到好朋友。
陆久安抓着阿多的手左右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伤口,语气带着训斥:“被他咬伤的仆人没有七八也有九十,衙役都不敢轻易靠近,你倒好,还上手摸了。”
阿多反驳:“小黄是好狗。”
这条凶猛高大的狗毕竟是有咬人前科的,陆久安狠狠地吓他。“胆儿挺大啊,也不怕它把你吃了,把你吃了也不够它塞牙缝的。”
阿多只是重复那句话:“小黄是好狗。”
陆久安头痛:“你这熊孩子怎么那么拧,总之不要靠近小黄,很危险。”
阿多并不理会陆久安,跑回去紧紧挨着狗的身体,与它并排坐在一起。
“咦,小黄真得不凶他诶”陆起惊奇地发现,小黄对阿多和对他们是不一样的,平时大黄狗见了陌生人,龇着尖牙口涎乱飞,麻绳粗的链子也拴不住,陆起一度被它吓到想哭。然而阿多此刻就算揪着它的长毛玩,大黄狗也一直俯首帖耳,温顺得不带一丝凶恶之气。
陆起也是喜欢狗的,但是他不敢靠近小黄,只能露出羡慕的神色。
陆久安拿这小孩儿无计可施,见大黄狗一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能仍由他去了。
因为第一天的晨跑路线太打眼,之后陆久安便更改了地方,从东南门出发,避开了城里的百姓。
不过倒是和江预等护卫晨练的地方撞到一起,有一次在途经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时,看到他们赤着胳膊舞刀弄枪,将手里的武器耍得虎虎生威。
江预看见陆久安两人,颇为不解:“大人和陆长随也出来晨练?”
在江预等人的印象里,陆久安这样的书生子弟,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听说京中一些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甚至认为大步流星这样的走路姿态非常不雅。
他们需要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甩出的袖子弧度都有一定规格要求。就像君子远庖厨一样,文人要远离这些放纵的行为。探花郎这样穿着武夫的衣服跑得气喘吁吁,放在那些文人眼中,是要被嗤之以鼻的。
陆久安不知道他的心思,倒是对他手里的冷兵器颇感兴趣:“强身健体罢了,你这是什么武器?”
江预手里的武器形如棍子,呈四棱,暗黑无光,透着一种沉重的钝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