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吩咐:“你们按照流民的登记册, 把月饼按人头给分发下去, 一人一个。”
沐蔺说:“陆县令大张旗鼓搞了这么多月饼,原来是给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准备的喔。”
书吏赞道:“县令大人真会体恤人啊。”
陆久安温和一笑:“中秋嘛,团圆的日子,那些逃难而来的人虽然现在没有家,至少应当同应平的百姓一般, 感受一下佳节的气氛。这样好歹能给他们一丝慰藉, 免得失了希望。”
九月的应平白天长, 夜晚短, 酉时一过,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银盘一样的圆月已经迫不及待爬了上来。县衙府备好了简单的菜肴,一桌一桌呈放上去, 虽然菜品简单, 该有的肉和酒还是照样不缺的。
陆久安邀请沐蔺坐到上席,沐蔺一个健步躲了开去,他抖了抖宽大的衣袖, 瘪瘪嘴:“谁愿意坐谁去。”
沐蔺不愿意过去,韩致的身份又没暴露, 这上方位当仁不让就是陆久安的了。
陆久安左右两侧分坐着郭文和韩致,其次是陆起和沐蔺,最后才是各房书吏管事。
本来衙役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晚宴,不过陆久安为了让节日气氛浓厚一些,便按照一致的规格为他们布了几大桌,圆桌顺着后院一字排开,将空间排得满满当当。
陆久安为自己掺上酒,韩致自一旁握住他的手腕,蹙起眉头不赞同:“久安......”
陆久安小声同他耳语:“今天中秋佳节,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只喝一两杯,不碍事。”
陆久安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脸颊旁边,韩致听了便松开手。
陆久安端起酒杯:“这一杯敬信任,望你们给予我一定的信心,假以时日,我将还你们一个美好的应平。”
他仰头一口喝了,底下的衙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陆县令好酒量。”
一杯下肚,陆久安面不改色再掺了一杯酒:“这一杯敬勤勉,未来还很长,少不得我们共同努力兢兢业业地踏出一片自己的道路。”
一饮而尽后他又为自己满上:“最后一杯,当然是中秋快乐。望来年我们一起同聚时,能吃着满桌好酒好菜,燃上花灯,共赏明月。”
这一次,下面的人一个个都站起来,同县令一同举杯高呼:“中秋快乐。”
陆久安喝完这三杯,拿起筷子准备吃菜,旁边突然有个气音道:“不是说只喝一两杯吗?”
陆久安说:“是我讲错了,自古饮酒哪有两杯的说法,不提三杯,我怕下面的人不会轻易放我走呐。”
“他们不敢。”
韩致话音刚落,沐蔺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陆大人不仅心系天下苍生,才智过人,连饮酒也不落人于后,今日必须要敬你一杯。”
韩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一片阴沉难看,却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呵斥他,沐蔺得意洋洋地给陆久安掺上一杯酒,陆久安看着他言笑晏晏的脸,一个头两个大。
沐小侯爷敬的酒,岂能不给面子地拒绝掉,陆久安端起酒杯欲喝,杯子刚刚沾着嘴,韩致以迅捷之速自他口中夺了下来:“陆大人酒量不好,我代为喝掉。”
有了沐蔺作开头,其他人纷纷效仿,连衙役都端着杯子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听恭贺的话,这些敬给陆久安的酒,一杯不落全部被韩致给倒入口中。
衙役以此为乐,敬完了陆久安,这会儿又以敬教官的名义排着队给韩致添满。
陆久安看着韩致一杯一杯的下肚,菜也没吃上两口,忍不住说:“好了好了,饮酒伤身,别灌你们韩教官了,这时候胆儿那么肥,明天受训的时候有你们好看的。”
衙役嘻嘻哈哈不为所动,韩致砰一声将酒杯磕在桌上,给县令的酒他可以照单全收,泰然自若全部喝掉,给自己的酒他却是毫无心理负担地拒绝了。
陆久安吐出一口气,深怕韩致不知节制一整晚都喝酒去了,他从面前的菜盘子里夹了几著筷子的菜到韩致饭碗里:“快吃快吃,空腹喝那么多酒,小心伤了胃。”
衙役被撵了回去,这场闹哄哄的敬酒才算结束。
阿多和杨苗苗得以与陆久安同桌,两个小家伙没心没肺,敬酒的人来了又走,他们却丝毫不受影响,毫无形象可言地双手启用,不停地拿桌上各色糕点吃。
“呀。”杨苗苗突然怪叫一声,小脸蛋皱成一团。
陆久安关怀地看向他:“怎么啦?”
杨苗苗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他伸出油腻腻的手从嘴巴里掏出一物,扁扁嘴巴,最终忍住了。
陆久安定睛一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小小的一颗,还粘着血迹,顿时反应过来,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来:“哎哟,你这娃,怎么还在换牙齿啊,来我看看。”
陆久安掰开他嘴巴,见他上面一排牙齿果然缺了一个,杨苗苗苦闷地用舌头顶了顶空缺的地方:“我吃月饼的时候,把牙齿粘下来了,本来可以不掉的。”
老好人户部书吏的孙子刚满一周岁,他此时正有一颗拳拳护犊的爱怜心,闻言乐呵呵地安慰:“粘下来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树上的果实,熟了自然就掉下来了。”
“莫伯伯说得对,别用舌头去顶,到时候新长出来的牙齿会歪的。”陆久安牵着他的手带到院墙角落:“秋天种下一颗牙,春天就会收获一整排整齐的牙齿了。”
杨苗苗不明所以,拽着手里的牙齿,一脸懵懂的用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
陆久安指着月季藤:“苗苗,如果你下面的牙齿掉了,就扔到房顶上,到时候就会往上长出来,如果你上面一排的牙齿掉了,就埋在土里面,到时候就会往下长出来。你现在埋下去,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杨苗苗听了,认认真真在地方刨了个坑,将牙齿丢进坑里埋了,最后还模样虔诚地拜祭了3个礼,嘴里小声念叨:“希望快点发芽长出来。”
县衙府一片欢声笑语,陆久安没有特意管束他们,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满院的酒香混着祝福声恭维声一路飘到县城五公里外的一处茅屋内。月亮温柔如水,从破败的缝隙里挤进来,稀稀疏疏泻了一地星星点点的碎光。
负责送粮的官差刚走,秦技之没有点灯,他摸到手中不一样的触感,就着月光打开布袋子一看,躺着五个被挤得变形的月饼。
月饼劣质粗糙,和他以往吃过的相比丝毫不起眼,这卖相最多也就寻常布艺百姓家才会舍的买来吃。此刻看在他眼里,却胜过万千珍馐美味。
“技之,出何事了?”
秦技之吸了吸鼻子,背对着几人平复了难以自持的心情:“没事,官差今日送了些新的东西过来。”
茅屋房门大开,他将布袋子里的月饼拿出来分给屋内的男丁,正好一人一个,秦勤用苍老的手掌一点点描摹,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是饼子吧。”
老仆答道:“是月饼二爷。”
秦勤浑浊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今天中秋了啊,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他以一种品尝山珍海味的心情极缓慢极优雅地吃下一口:“老夫眼睛看不见了,味觉倒是越来越敏锐了,技之,我要考考你,尝出来是什么没。”
秦技之细细回味:“姜洋。”
“嗯不错,是姜洋。入口有一点苦,回口格外甘甜,寓意苦尽甘来吗?把姜洋作为月饼馅,应平的县令倒是有心了,知道我们这群逃难求生的人吃不起,还搞了个小点心作为滋补,就是量少了些,聊胜于无,秦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躺在床上的人在老仆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闻言露出一个儒雅的微笑:“技之这几个月郁气久积于内不能发作,我还怕他伤了肺腑,技之,如今吃到这月饼,心里可好受些?”
没有声音回复他,秦昭不由看过去,只见秦技之静静吃着月饼,脸颊在月光的照耀下湿漉漉的一片,已是淌下两行清泪,他把人拽过来,用清瘦的手为他细细擦去:“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了呢。”
陆久安不知自己专门安排的月饼引起了怎样的家思哀愁,或许是知道的,不过晚上他喝了三杯酒,吃到后面,居然浑身冒出热气,飘飘然仿若要羽化登仙,他一只脚蹬开椅子,自坐席上起来。
第039章
沐蔺眼睛一亮:“陆大人这是没喝尽兴, 要与我们不醉不归吗?”
陆久安说:“小侯爷不要洗涮我了,你酒杯子里泡大的人,我哪敢跟你比。”
沐蔺不依不饶伸出一只脚挡住他的去路, 被韩致一脚踹在腿上, 沐蔺夸张地抱住腿闷哼:“韩二,你对小爷怀恨在心, 居然用了十层力?”
韩致冷笑:“我若用十层力, 你以为你这条腿还能保得住吗?”
陆久安趁韩致拖住他, 赶紧一溜烟跑了。
陆久安在游廊上走得东倒西歪, 半路遇见的丫头小厮都想来扶他一把,被他拂手推开了:“不用,本官岂是那么容易醉的人。”
看着清越的身姿渐行渐远,两个丫头笑嘻嘻凑在一起,互相打趣:“县令大人双颊薄红, 眼睛里都要浸出水来, 还说自己没醉呢。”
“大人醉了更显俊朗呢。”
陆久安跑完茅厕, 感觉腹中舒服多了, 他脑袋空空,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一路由着脚步乱走,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望月亭, 看着高高悬挂的银盘, 他就这么靠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微风袭来,温柔地攀过他的头顶, 吹过他的额头,顺着鼻梁停在嘴唇上方。
白光一闪, 那阵风突然化作一个妙龄少女,婀娜多姿地站在他面前,噙着一抹羞涩的笑容:“官人,妾身心仪你已久,今日,就让我在这明月当空之夜,将初吻献给你。”
少女说完,也不管陆久安什么反应,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陆久安只感觉含了一颗水润多汁的草莓,嘴里甜蜜蜜的,那滋味一路从喉咙甜到心里。
陆久安头晕目眩,一会儿感觉自己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一会儿又来到了闷热难当的火山口,千变万化,光怪陆离。
陆久安醒的时候,还在回味梦里面那种窃喜的感觉,他撑着手臂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件衣服顺着肩膀滑到地方。
没等他弯腰去捡,旁边一人动作更快,那人捡起衣服自己环腰系上。
陆久安按了按额头:“韩大哥啊,你怎么来了?”
韩致说:“我久等不到你,问了丫头一路寻来,见你熟睡于此,便没有叫醒你。”
“我睡了多久了?”
“一小会儿。”
陆久安呆呆坐着不动了,韩致便知道,他在亭子里被吹了那么久的风还没完全醒酒。
“对了。”陆久安一惊一乍,从怀里掏出一支方正之物,搁在韩致手心:“给你。”
此物通体黝黑,不知什么金属制成,周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火焰形状,角度变化间流动着沉静的银辉。
韩致拿在手中看了两眼:“给我的?”
“嗯,我挑了好久,投之以木报之以李,送你的礼物。”
韩致神色一动,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久安,我很欢喜。”
“这是何物?”
陆久安不加掩饰地嫌弃道:“这都不知道吗?韩大将军你好low啊,Zippo,男人的浪漫呀,唯一一个都给你了,你可要替我好好保管。”
韩致不由自主握紧:“热破,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叹气:“太笨了韩致,你是从哪个山沟里出来的,村里刚通网嘛。”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韩致手中夺过打火机,动作娴熟地在指间旋转了一圈,开盖,打火。
“咔哒”一声,细小的火苗燃起来,微风吹过,火苗跳动两下,顽强地燃烧着。
火光映着陆久安俊美如铸的脸,他眼眸亮晶晶的:“这可是号称无论在什么恶劣环境下都能点火的,最新一款呢,花了我几大千,刚研发出来,能锁住油待机长达5年......”
陆久安一个人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了好久,念到后面越说越小声,及至最后几不可闻。
他瞪着眼睛又开始盯着火苗发起呆来,韩致无可奈何:“久安,你头痛吗?我们先回去喝一碗醒酒汤。”
陆久安回过神来:“啊?宴席还在吗?我肚子都拉空了,我得回去吃点东西,好饿呀。”他说着把打火机盖上放回韩致手心,想了想,又把东西从他手里拿出来,摸着对方紧绷的胸膛装进他怀里:“这样就不容易掉啦,走吧。”
两人走到院门口,被安安静静蹲着的五谷拦住了去路,陆久安扑上前去,把五谷一把抱在怀里:“呜呜,我的好五谷,你在这儿等你的小主人吗?”
五谷伸出舌头舔了舔陆久安的脸颊,陆久安满足地把脸埋在它白色长毛里:“五谷一定是饿了,要吃了小主人的哥哥,我带你去找你的小主人。”
陆久安费力地把它抱起来,五谷在他怀里摇摇欲坠,伸出前脚掌踩在陆久安肩膀上。
“久安……”韩致何时见过他这样一面,陆久安喝醉酒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少了一些清丽端雅,多了一丝随心所欲。
无论心里如果震惊,韩致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放浪形骸的。
他稍微一走近,五谷就警惕地龇起獠牙来,嘴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韩致眼神一厉,五谷作为动物特有的敏锐,立马感受到蓬勃的杀气,还不待它张开大嘴,转眼之间就落在地上。
“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