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致贴在陆久安身边,脸上半分不显,一双眼睛不动声色观察着陆久安的反应。
陆久安脸颊一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人都喜欢看美丽的事物,你难道不是吗?韩将军,你也是吧?人之常情啊。”
“唔,我当然是啦。”沐蔺坦率地摸了摸嘴角,笑得一脸邪恶。
韩致认真地点了点头:“世人皆爱美。”
孟亦台本就生得明眸皓齿,一身蓬头旧衣不掩闭月羞花之色,她往那一坐,仿若一盏聚光灯,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孟亦台抬起芊芊素手在琴弦上从左自右轻轻扫过去,划拉出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
“嘘。”沐蔺合了折扇放在唇边,窃窃的交谈声为之一静。
孟亦台青葱般的手指在弦上三转两拨,琴音泠泠,她闭上双眼,轻拢慢挑弹奏起来。
幽怨的音符自琴弦上浮出,声声哀切,点点情愁。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感觉被牵引着走进一段肝肠寸断的前尘往事,故事暂歇,满地飞花飘零。
孟亦台忽然睁开双眼,手指拨拉压撞,琴音骤急,如乱雨敲打之势,嘈杂切切声欲催。
众人便又看到那满地的花瓣非快地化作沉泥,阳光普照,雨水滋养,转眼从土地中钻出一枝嫩芽,嫩芽开枝散叶,迎着雨馀软风吐出满树的花骨朵,满园喷香。
曲调高歌猛进,孟亦台手指自弦丛上翻飞而过,只能看到一片残影。
琴声节节拔高,春花烂漫中狂风大作,漫天花瓣翩翩起舞,忽作飞龙冲天而起,半空当中旋转翻腾,忽又作巨鲲,穿梭在大海间逍遥畅游。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众人只觉呼吸急促,全身热血沸腾,心脏随着节拍砰砰加速乱跳。
孟亦台却在此时,曲中当心一拨,琴声戛然而止,花瓣怦然散开,铺满水波粼粼的湖面,顺势而流走。
旁听的一干人等意犹未尽,孟亦台站起身来,冲着陆久安的方向盈盈一拜。
四周久久不语,陆久安亦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震撼的演奏现场,瞪大双眼看着孟亦台不能回神。
沐蔺连大叫三声好:“珠落玉盘,荡气回肠。”
陆久安只在白居易著的琵琶行里体验过这种感觉,孟亦台把琵琶小心翼翼搁在一边,又自桌上拿起一副山水画,墨色浓淡枯湿,留白提着两行字,字如其人,婀娜秀丽,写着:“风染山渐晕,应如岁月平。”
山河四季如画,应平岁月静好,竟是把对应平的祝愿寄托在这一幅笔墨之下。
既能弹琴作诗,又能书画表意,妥妥的才女啊,这是哪家名门教出来的贵女,怎么落难到了应平。
四周都在应声叫好,对孟亦台的表现赞不绝口,不过令陆久安意外的是,在评审环节,得到的结果却与之截然相反。
陆久安震惊,小声嘀咕:“不是吧,怎么搞的?这都不能过,这群人咋想的?”
韩致道:“你在为她打抱不平吗?久安很喜欢她?”
陆久安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吧,这是实事求是,刚才他们分明也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沐蔺转着扇子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出声问出了陆久安心中的疑惑:“此女子才情具佳,为何不能过。”
一位妇女瘪了瘪嘴,满脸嫌恶:“长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尘女子?”
刚才出声维护孟亦台的书生勃然作色:“怎可以貌取人?”
陆久安也同样愤怒,没有确切证据,凭着自己的揣测妄加评论,若然不是,岂不是好好毁了一个女子的名声吗?
孟亦台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她坦然道:“妾身确实因为家幼贫寒,坠入章台,不过一直作为清妓培养,从未行过钱色之事。后来自赎良人,嫁作他妇。及至夫君病逝这期间,我持家事夫,没有做过任何道德败坏的事,你们无从指摘。”
孟亦台落落大方,四周却轰然炸响:“怪不得长成这个样子,原来是要以色侍人。”
“出身勾栏,怎么能给资格证书呢?”
“不知味道如何?”
“你们这群人不可理喻,人家明明说了是清妓,满嘴污言秽语,有如斯文。”
一圈人叽叽喳喳议论开来,叱责的,鄙陋的,维护的,千奇百态不一而足。
这一刻,在对一个女子的爱憎上,将人性表露得淋漓尽致一览无遗。
陆久安作为男人,在春心萌动的时候,也是对此了解过一些的,因此知道历史上有才妓和色妓之分。
这些才妓不输京中名门贵女,不仅天生丽质,书画双绝,引得风流才子争相追捧,作诗赋绘相赠。
甚至有些人深明大义,有着奇强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意识,连男子也难以匹敌。
陆久安知道古代对教坊出来的女子多有敌意,就算她们腹有诗书满身文墨,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过,也会遭到普通百姓的指责诟病。
身世沉浮,幼年他们自己也无法做选择,孟亦台已经自赎,同样是坦坦荡荡做人,为何就要低人一等呢?
陆久安看着孟亦台故作坚强的脸,心中腾起一团火来。
改变他们的思想非一朝一夕,妄想直接改变他人的思想也愚不可及。
但是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同命运反抗,自强不息的女子被非议凌辱,凭着自身的本事得不到应有的待遇,陆久安也做不到。
德行无愧,不该如此!
“喂,陆小县令,你干什么去?别冲动啊。”
沐蔺的扇子拦在陆久安胸前,陆久安置若罔闻,一步踏入场中。
沐蔺捏捏眉头:“韩二你也不拦着点,陆久安怎么老是喜欢同大众背道而驰,这不是惹来一身骚么?”
韩致没有撇出半分眼神给他。
陆久安环视一圈:“诗文丹青音律皆出其上,尔等视而不见。请问诸位,你们吃梨时,那梨又大又甜,你们是好奇怎么种出来的,还是好奇梨树种在什么地方的?怪哉怪哉,莫非它种在豪门世家,你们便大快朵颐,生在沼泽乡野,就弃如敝履?”
众人也不知道因为来人是陆县令,惴惴不敢答,还是因为陆久安一针见血,而哑口无言。
陆久安点点头:“本官明白了。”
他走到孟亦台旁边,孟亦台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陆久安比孟亦台高出一头,绝代佳人在旁,陆久安容貌竟丝毫不落下风,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男才女貌。
实在是太登对了。
陆久安高声问:“不赞成孟亦台身份背景领此证书的,请举手。”
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几番犹豫之后,稀稀拉拉的手举起来,慢慢的,手越来越多,超过了大半的人。
书生满脸不忿,气得发抖。
陆久安没有再说什么,转向孟亦台,左手往旁边伸出,示意她移步。
孟亦台看着他眼里温和的,让人信赖的神色,便不作他想,依言挪到一边。
陆久安大刀阔斧坐在孟亦台曾经坐的位置上,拿过一旁的琵琶左右摆弄两下,问她:“姿势是对的吧?”
孟亦台点头称是。
陆久安学着孟亦台的动作,手指从左往右扫过去,闭上眼睛,开始吟揉按压,顷刻间,杂乱的丝竹之声高低转折,如魔音灌脑。
沐蔺捂着耳朵大叫:“陆小县令疯魔了吗?我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琴音,丢把米在琵琶上,鸡啄得都比他好听。”
孟亦台站在离他最近,有好几次都想伸手打断他。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众人忍耐不住之时,琴声终于停下来了。
陆久安又问:“赞成陆久安身份背景领此证书的,请举手。”
百姓左右相顾,讪讪而笑。
陆县令弹得牛听了都得跑,谁要当众睁眼说瞎话呀。
沐蔺根本不给陆久安面子:“陆县令,你莫不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弹成这样,还想要资格证书?”
陆久安疑惑不解:“是吗?可是,不是按身份背景来评判的吗?”
陆久安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一个无形的巴掌,落在众人脸上。
陆久安见众人不语,于是并拢腿脚,低眉颔首。他作出此种神态,和女子的欲语含羞不同,多了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态,却自有一股英气在眉间。
陆久安摆出弹奏的姿势,眼神自下而上看过去:“刚才那一首宛转悠扬,急管繁弦的曲子,其实不是孟亦台所奏,是陆久安弹的,赞成这一段演奏和琴艺领此证书的,请举手。”
刚才那书生霍地高举双手,犹如一只斗胜的公鸡。
“若说这段演奏精妙绝伦,在场无人出其右。”沐蔺悠悠然举起手来。
“琴艺非凡,指法高明。”秦昭摸着美须,闭着眼睛回味无穷。
这段琴声传递的死灰复燃,涅€€重生,或许是孟亦台的自述,但也映照着他滚滚半生。
秦昭举起手来。
陆陆续续地,除了个别的坚持自己的意见,其他人都举起了手,陆久安微微一笑,眼睛眉毛都不带扯动:“看来只看琴艺和弹奏,诸位还是认可的,既是众望所归,那就颁发乐器弹奏资格证书吧。”
“只是,这曲子终究不是本官演奏的,我还做不出拔赵旗易汉帜的事,孟亦台,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得主,拿着吧。”
礼部书吏把资格证书的册子交在孟亦台手里,孟亦台看着册子里端端正正的三个字,抿着秀唇,嘴角盈光闪动。
陆久安走回原来的位置,韩致抱着双臂面无表情,沐蔺撞了撞陆久安,不怀好意地低声揶揄道:“陆县令一直清廉端洁,只怕经此一事之后,陆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美事就要传开了,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和少年?”
陆久安懊恼,一脚蹬去:“尽说什么胡话?”
沐蔺唯恐天下不乱,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啧啧叹息:“可惜呀可惜,佳人已是名花有主嫁作他人妇,这算不算我本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陆久安见他越说越离谱,正要解释,韩致忽地垂下眼睛,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陆久安懵住:“韩大哥怎么了?”
沐蔺摊了摊手:“这锯嘴葫芦,谁知道在想什么呢?或许也是我本将心照明,无奈明月照沟渠吧。”
陆久安无语,沐蔺真是大胆妄为,连将军的玩笑都敢开,总有一天要被狠狠收拾。
第053章
考核的人数不多, 眼看着接近尾声,已经所剩无几,陆久安想了想, 便紧随韩致而去。
韩致腿长脚快, 陆久安只是落后了几秒,就不见了身影。
陆起领着三个人将陆久安半道拦截:“大人, 你要找的人, 我把他们寻来了。”
这三人一个身穿道袍, 一个憨厚老实, 一个双眼微虚,却是那道长、农夫和账房先生。
如果他们的能力与陆久安猜想一致,稍加引导,就可以当作特殊人才在未来建设上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陆久安分别叫出它们的名来:“封敬?申志?朱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