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手指的缝隙看了一眼年轻的水利司,叹了口气。
“户房掌管财政,锱铢必较不是坏事,说明他心正行恭,有这样的户吏,本官才能高枕无忧;户房督办工事,花钱使力是常情,说明他行之有实,有这样的工吏,本官才得以遂心如意。”陆久安一碗水端平了,要夸一起夸,要罚一起罚,“不过毕竟是在县衙办事,你们这般拳脚相向,实在是失礼难堪,若是让外县的人瞧见了,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你们以后共事在同一个屋檐下,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所以,卖本官一个面子,望你们握手言和吧。”
怎么握手言和?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陆久安一人牵一只手,把两只手搭在一起,紧紧握住:“略施薄惩,罚你们相握一个时辰,不许放开。否则各自扣一个月俸禄。”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吃瓜群众捂嘴憋笑:原来陆大人的握手言和,是真的握手言和啊。
针锋相对的死对头,因为陆久安的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前一刻还脸红脖子粗地互不相让,下一刻被迫牵手而立。
两人尴尬地只差没变成鸵鸟钻到沙子里面去。
“既然两位书吏冰释前嫌,那我们继续吧。”陆久安坐回太师椅上,“前年招商大会上我说过,要在生活广场上打造一个商业中心,如今6个商铺全部置出去了,外县入资的2家在上月挂幌启板,几个商铺前的人流都是络绎不绝,僧多粥少,所以我打算按照规划继续修建。”
户吏眼前一黑,急道:“大人,学堂还未完工呢。”你怎么能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学堂预计5月完工,在户吏看来,这完全就是一笔不求回报的投入,眼看着从晋南来了一笔赏赐填补了这个巨大的窟窿,结果又要被陆县令这个败家子给花出去了。
“学堂完工后再动工。后面的商铺无需修得如此气派,按普通一层的建筑规格就行。”陆久安补充道,“放心,我给你赚回来。”
户吏松了一口气。
陆县令虽然挥霍无度,但也是一位赚钱的能手,若不是成了这大周的肱骨,怕是迟早能够富甲一方。
公事讲完,下属陆陆续续告退,只剩户吏和工部司匠极不自然的牵着手站在书房内,陆久安好笑地瞅了他们一眼,也离开了。至于两人走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神色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是五彩斑斓,好看得紧呐。
接下来的两个月,陆久安偶尔灵光乍现,趁兴到县学讲了几次学,值得一提的是,颜夫子对他的讲学推崇备至,在这之前,颜谷只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一二,并不清楚陆久安腹中墨水有几何,在亲历一次他的讲学之后便赞不绝口。
颜谷资历老道,见过不少学士文人,相形见绌下,觉得这个少年人文思策论当真是难能可贵,别具一格,很值得人深思。
毕竟在21世纪经历了几十年新思想新理念的熏陶,能和当代文人想法全都一样才怪了。陆久安嘴上谦虚道:“不过是另辟蹊径,颜夫子谬赞了。我还要感谢颜夫子大义,要不然单凭范教谕一人,恐怕独木难支。”
颜谷摸着花白的胡子通样谦虚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颜夫子的举手之劳,可助这群学子登第进榜,这可不是区区挂齿就能一笔带过的,到时候那群登科举人,还不得厚情盛意,大示诵悉,以谢先生传授道业之恩,殷殷之谊。”
陆久安有信心,今年秋闱,应平必将大放光彩。
颜夫子的课,陆久安有幸听了一两回,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范教谕会急急求到他这里来,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颜夫子留下来。
听完颜谷讲学,仿佛和古代先贤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其意亦深,其义亦远。
这样一位大家学士,怪不得能做韩将军家里两代老师。
还有韩致,他至今不知他在晋南的门第,改日等他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问问。
第102章
颜谷和陆久安的讲学因其经学渊博, 文才茂美,外县慕名前来的学子常常在堂间奋笔疾书,编制册籍, 以便居家自读。
每月月底, 县学会举行一场辩论赛,秦技之的好友乐与此道, 每逢辩论, 必定风雨无阻地前来报道, 偶尔会邀上三两好友, 一来二去,竟是和应平的学子渐渐熟悉,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五月中旬,新学校竣工,范教谕请陆久安为学堂命名。
“就叫鸿途学院吧, 希望他们可以用知识改变命运, 大展鸿图。”
从鸿途学院的大门进去, 正对着的是一座手持书卷的孔子雕塑, 雕塑后面铺就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水泥路两旁植林种树,每隔20米,就设有一个垃圾桶。
沿着水泥路走到尽头, 有一个五脊单檐高楼, 是学院的政务中心,即学院夫子们的办公场地。政务中心两侧,分别并排三座教学楼€€€€望学楼, 慎学楼,笃学楼, 每一座教学楼有六间宽敞的大教室,政务中心左右两侧被密林和木栅栏隔离开来,泾渭分明。
除了教学楼,鸿途学院里还有食堂,宿舍,厕所,实验楼,操场,规格和现代学校大致相同。
颜谷在陆久安的陪同下绕着规模庞大的学院走了一圈,他对每栋建筑的功能有了大概的了解,却独独对教学楼用木栅栏隔离成楚汉界疑惑不解:“你这么做,莫非和宿舍一样,分设男女之别?”
陆久安摇摇头:“左边用做经史之学,右边用做职业培训。”
左边的教学楼从低到高,根据学识分为一二三年级,教授文化基础课程。
一年级的学子在望学楼从识文断字开始,这群学子未来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第一条路,便是想要继续走科举之路的,如是这群人通过县试,便去往慎学楼作为二年级生求学,通过知府主持的府试成为生员,在笃学楼作为三年级生进学。
以此类推,若通过学政主考的院试,成为了秀才,这时候,就从鸿途学院毕业了,进入更高的学府县学。
第二条路,便是放弃走科举之路的,他们可以来到右边的教学楼,以生存为目的进行职业技术学习。
四民秩序在大周已经土崩瓦解,没有特别严格的贵贱之分,是以颜谷听了陆久安的解释,并没有因为他把世俗杂事和读经学史放在一起而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眼睛放光询问:“有哪些职业技术?”
陆久安道:“目前初步拟定提供的职业技术教学有钱账学,医学,及匠学三种,等找到老师后,就可以开课了。”
“你倒是把民人生计给考虑了个周全。”这三种无论是学了哪样,等于有了一技之长。只要不碰上天灾大祸,随便到了哪里,都不用担忧身无长物了,一身的本领就是最大的依仗。
“人嘛,总不能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就这么过完一生,我既然已经问鼎山巅身居高阁了,就全当尽绵薄之力,为他们指个路,未来能站多高,就单看他们自身造化了。”
颜谷对这个谦虚的小县令愈加喜爱:“你哪是指个路,你就差把他们亲自带着走上山了。听说你第一次讲学时做了个实验,学子问你十年后在做什么时,你用了横渠四句应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之命,看来当日你所言非虚。”
陆久安脸皮再厚,也经不起颜谷这么直白的夸奖,他脸色臊红:“小子不通轻重,妄言了。”
……
学院对外招募了品行端正的人充作门子,膳夫,宿管等职位后,孩子们就可以统一搬到新教室了,他们去年是刚入学就读的人,连县试都没有过,按分级作为一年级生就读。
陆久安和几个夫子在前边领队,由着后边的学子叽叽喳喳东张西望,时不时发出一句惊叹声。
“你们是第一批到新学堂读书的人,开不开心?”孟亦台问。
“开心。”学子们整齐划一的回答声响彻云霄。
能够住新宿舍,读新学院,这种感觉就如在逢年过节收到长辈们买的新衣裳,兴奋和躁动在学子间游走鼓胀不止,直把学院各处探索了个遍,这样的心情才微微缓减。
学子们搬出来后,县学里清净不少,生员为了八月的秋闱卯足了劲,废寝忘食地学习。
秦昭老爷子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善,自己琢磨出一套养生的法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好,陆久安寻上门拜访的时候,他正丢了拐杖在老管事的陪同下进行复建。
老管事第一个看到他,喜形于色:“陆县令。”
陆久安笑着点点头:“秦公康复好快。”
“托陆大人的福。”秦昭走这短短几步,出了不少汗,索性停下脚步,“若不是大人你啊,老夫我还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呢。”
陆久安搀扶着他到旁边休息,老管事砌了一杯茶摆在他面前,茶香顺着倾斜的杯沿飘出来,钻进陆久安鼻子里,是桂湖龙井。
“陆大人此次前来,有什么事是老夫能帮上忙的吗?”
“确实是有一件比较难为情的事要劳驾您。”
秦昭言语带笑:“陆大人连皇命都不怕,把我这半身不遂的身子骨从病床上拖了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为情的事?”
陆久安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把来意道明。
秦昭为之一振,探出去的身子落回椅背:“陆大人总能让我等大吃一惊。”
在学院里开设医学班,请他到学院里开课传授医学,亏他想得出来。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陆久安难得羞愧,岐黄之术这样的本领,非近亲不教,岂能随随便便传授出去,“人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既有济世之心,那教出更多的大夫,能救治更多的病人,岂不是更好。”
“你这小大人,难道还担心老夫我搞个各承家技,终始顺旧不成。”秦昭问他,“学医并非难事,到时候有学生吗?他们坚持得下来吗?若是医学不精,只会误人性命。”
陆久安精神振奋:“如果秦公担心的是这事,请您放心,若无法通过您的考核,便不能颁发毕业证书行医问药。”
陆久安开设医学班的念头是从上一次和韩致谈到边塞之事兴起的,边防行军打仗,战士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率居高不下。怕只怕很多人不是死在沙场上,而是倒在水土不服,多生疾病这样的憋屈缘由下。
若是培养一批医学大夫,往战场上输送。有了好的医疗条件,那群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得到及时的救治,是不是可以大大减少他们的伤亡。
这样的想法一旦萌生,便在他心里时刻扰动,使得他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兴奋地规划,直到今日找到秦昭这儿。
秦昭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承了陆久安天大的人情,再加上他本就心怀大义不是冥顽不灵之人,陆久安这样一解释,只觉得他长算远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反正现在医馆都是由技之坐诊,我在家也是看医学典籍,不如就去学院收点医徒,边教边看罢。”
医学院只有秦昭一个老师当然不够,除了秦昭,陆久安还去拜访了县城其他大夫,石大夫唯秦昭马首是瞻,无需陆久安多说,欣然同意,再加上另外两个医馆的大夫,一共四位老师。
另外一门钱账学通俗点讲就是工商管理,不过只开设了算术和会计两门科目,陆久安把朱毫调到学院兼任老师,许以他丰厚的报酬。
而匠学就更简单了,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兴趣班,广招应平在纺织,冶铁,木工等名目中有技能和感兴趣的人来学院,提供他们教室和工具,人人都可以当老师,人人都可以上讲台,只要教出有用的知识和技能,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此报酬不是以银两来交付,而是用成就点。
成就点可以用来干嘛?
成就点不仅可以拿来兑换财物,听说陆县令打算组建一个研发团队,隶属于谢怀凉和封敬作坊,成就点足额的可以进入研发团队,专门从事这些新鲜事物的打造。
而团队里的人,可以根据卖出去的价钱,得到一笔可观的分红。
另外,若是有什么奇思妙想被采纳,还可以拿到奖金,只是这样一想,就分外心动。
因此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后,不管是冲着研发团队名额来教学的,还是想要学本领当学徒的,趋之若鹜。
另一边,县学竣工后,那群来应平营生的长工匠人无一不是摇头叹息,虽然他们在这里租房要花费不少银钱,但是县令招工给出的报酬也很丰厚。况且工地现场还长期安排了医护大夫,不用担心哪天劳累病倒没地方医治,上哪儿能找到这样安逸的地方啊。
这群人收拾东西依依不舍准备离去,结果还没出县城门口,听说那片新起的生活广场四周要扩建市坊,打造成一片商业街区,规模比县学还大。
这下好了,工匠放下包袱也不用走了,直接在应平住了下来。
五月是百花齐放的季节,百姓播种下去的花籽儿争先恐后地舒展花瓣。应平本就是一片山清水秀的瑰宝之地,这下子家家户户的院门口一片姹紫嫣红,吸引了不少往来的游客驻足观望。
在这期间,另陆久安欣喜的是,谢怀凉的工作室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发明出两件改善民生的物什,其中一件是人力脱谷机,百姓使用此物可以节省不少力气不说,还可以大大提高其收割的效率。
用机械代替人力,是科技进步的一大重要体现!
另一件则是在当初斗牛的基础上根据陆久安提供的自行车思路进行的一个改良后的产物,其作用更形同三轮车,可以代替背篓挑担这样传统繁重的方式承担运输的功能。
但此物的一个缺点是非常依托道路的平坦度,好在应平的大小道路都被铺就了水泥,斗牛车可以很好的发挥其作用。
新闻社也在六月正式成立,陆起担任主编,让陆久安意外的是,有个说书先生消息灵通,在成立不久后自荐来新闻社做记者,愿意被驻派外地做民间采访,撰写新闻稿件。
“要闻和说书可不一样,说书为了达到吸引人的效果,可以夸大其词,但是要闻必须讲究实事求是,这一点,你办得到吗?”
说书先生毫不犹地点头:“我在一开始来应平接触要闻时就知道了,放心吧陆大人,我可以办到。”
说书只能蜗居在滇阳一个小小的县,而应平的要闻,可是要连接整个江州,说不定以后声名远播,传出江州,传到整个大周。
等以后熟悉了,看能不能说服陆大人,他前往外地采访时,将要闻带到别的州县传阅。
……
春桃夏荷,小麦收割,一望无际的水田里,勤劳的百姓躬耕垄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水稻被光阴的催使着破土发芽,抽穗拔节。应平这个形单影只的偏远下县,在历史的车轮滚滚下,按部就班地平稳前进。
时光飞逝,满城丹桂飘香,这样沁人心脾的日子里,整个县城的人不由地放轻放慢了脚步,高谈阔论的人也压低了声量,唯恐惊扰了埋头苦读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