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韩致蹙着眉头道,“听你如此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今天听的那出戏。”
“我以为最高兴的就是你。”陆久安有些不解。
百姓最怕的就是徭役,然而要想保持大周的和平,总得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否则国将不国。
当百姓慢慢接受并认同这样的观点,他们对此便不会那么抗拒,军营里的士兵若都是心甘情愿进去的,那韩致身为最高统帅者,管理起来总会相对轻松一些。
“我很高兴。”韩致认真看着陆久安的双眼,“只不过在听这出戏之前,我一直认为,身为大周的士兵,理所应当该为大周而战,却从未想过,他们阵亡后,家里可能还有孤苦伶仃的爹娘妻女在等着他们。我旗下战死了无数士兵……”
韩致生出浓烈的负罪感,因为没能在战场上成功将信任他的战士带回来。
“那不是你的错。”陆久安抱住他,轻轻贴着他的脸,“你我都知道,生死在战场上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已经尽力了韩大哥,你已经尽你最大的努力减少了伤亡。”
韩致大力回抱着他,下巴枕在他肩头:“久安,你是我良药。”
陆久安哄着这个恹恹不乐的男人:“你若实在不好受,就将这些战败之人追封为烈士,并给烈士家属给予一定的抚恤,你觉得如何?”
韩致缓缓抬起头来:“怎么样的抚恤。”
“比如定期给烈士爹娘发放抚恤金,烈士子女未行及冠及€€礼之前,可免费入学院就读……”陆久安牵着韩致的手坐在床沿,一条一条慢慢给韩致例举。
韩致眼睛越听越亮:“如此告慰英烈,他们也能无后顾之忧。只是要想户部拿出这笔钱来,恐非易事。”仿佛想到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幕,韩致头痛地撑了撑额头。
“现在不是乱世,边关战事不吃紧,大周繁荣昌盛,你只要联合兵部在朝堂上一一划下理来,朝户部要钱也不是那么难的事。难就难在,还得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阳奉阴违,若是叫贪官污吏彼此勾联吞没了此笔抚恤金,那才叫战士们寒心。我只是这么给你提了一下,如何说服他们,还得看你。”
“要是你当初顺利进入翰林院,若无意外,想来现在已经官至侍读学士了。”
“哦?”陆久安八卦道,“这是圣上心里面给我定的升官之路?”
韩致咳嗽两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走后门就是爽啊。”陆久安掰着手指头,“三年时间从正七品升至从四品,连升三级啊,我这算不算官运亨通?”
“久安能谋善断,你值得的。你若是侍读学士,在此事上我还能多一个帮手。”
“算了吧。”陆久安推开他,表示敬谢不敏,“朝堂上的各位尚书侍郎那可都是久经世故的,跟那群老油条练嘴皮子干嘴仗,我可做不来。”
“我不信。”
“爱信不信。”
“为何?”
“费脑干。”
他穿着薄薄的亵衣,慵懒地斜倚在烛火旁,一双狡黠的双眼眯起来,因为哈欠缀着朦胧的泪珠,全然一副毫不相干别来烦我之态,看得韩致只想好好惩罚他一番。
“既如此。”韩致把他推入床帏,“那今晚我们就好好练练嘴仗。”
既然提出了烈士抚恤一事,陆久安也不能真正放任不管,两人在吾乡居不厌其烦地商讨着朝堂上可能面对的各位大臣的诸多诘问及应对之策,终于在经过长达五天的设想及不断自我推翻后,想出了万全的说辞。
于此同时,陆久安上任应平县令已经三年,按照大周官员考核制度,县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他要把这三年来做的事汇成工作总结,层层上报,便于吏部和都察院做考察奖惩。
第118章
春节很快过去, 沐蔺周游山河的计划正式启动,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富庶的烟雨江南。但在去之前,他要先转道回晋南, 沐蔺在应平一待就是三年, 连除夕春节这样重要的日子都未€€归家,此去游历, 天南地北, 也不知道何时会是个头, 总该回去看看。
“小心一点, 这酒可是价值千金,打碎了你几条命都赔不起。”
为了方便运输,十坛葡萄酒被统一转移到两只巨大的木制酒桶内,几个衙差小心翼翼抬着酒桶安放在马车之上,马车里已经铺了厚实的草垫, 酒桶放上去后, 衙差又用粗大的草绳牢牢固定住。
陆久安检查了一下, 对沐蔺道:“葡萄酒的事情就麻烦你在晋南帮我宣传一下, 成与不成就靠你了。”
“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酒这玩意儿我可是行家。”
县衙门口的马车焕然一新,统共有三辆, 一辆运货, 两辆载人,沐蔺围着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端倪。这辆马车的轮子裹上了一层皮革, 车架也与之前乘坐的那辆大不相同:“新的?”
“嗯。”陆久安拍了拍车厢:“你要走这么长的远路,总得需要一辆坚固的马车, 我让县里的工匠给你专门打造了一辆,又让谢怀凉给你改善了一下减震系统,就当作为离别的赠礼。”
“嚯,你那研究团队还挺有意思的。”沐蔺掀开门帘去看车厢里的陈设,果然与朴素简单的外观不同,这里面大有乾坤,车壁皆是柔软舒适的面料,中间供人休憩的矮凳也更换成了大床,正适合长途跋涉,相较原先那一辆更加完善。
“那是自然,科技改变生活嘛。”陆久安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那是你没享受过高铁那样便捷又稳当的交通工具,他刚刚穿越来时,一度给马车给颠吐了,生活质量上的落差不可谓不大。由奢入俭难,只要体验了一下坐高铁的经历,就不会把这小小的马车放在眼里了。
韩致倒是对这东西比较感兴趣,一听说减震,就俯下身看了一眼里面的构造:“可是因为两个造型独特的制品达到减震的目的?”
陆久安点头:“那个叫弹簧。听谢怀凉说,以后这东西用处很多。”他把所有功劳按到谢怀凉头上,免得别人问起来他解释不清楚。
随沐蔺北上的还有几个研究团队出来的工人,按照当初约定,他们将要去晋南完成组装任务,若是可以,就此留在京城成立一个新的研究团队,在那儿开疆拓土。
耿凌抱着包袱可怜巴巴跟在沐蔺身后,陆久安问:“耿凌要随你去晋南。”
沐蔺摊了摊手:“她不只要跟我去晋南,还想跟我一起到处游历。”
想到此,沐蔺颇有些头痛,要是当初知道救的人如此难缠,他肯定……
肯定如何?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抓着车帘哭哭哀求,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挺好的,也能有个伴。”陆久安安慰沐蔺。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陆久安也对耿凌有了一些了解。她因为从小生活在象牙塔内,性格纯正内心无邪,对就是对错就错,不知尊卑,不懂变通,她永远直来直往,你在她面前不用掩饰什么,可以卸下所有心防,因为她就是一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能看透的白纸。
在陆久安看来,耿凌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正好和沐蔺互相契合。
而且她并不是一无是处,与其说耿凌是闭塞的山寨中人,还不如她是少数民族更为恰当,她有他们族人特有的捕猎方式,还有一套在大周早已断了传承的医学之术,秦昭从耿凌口中得到这些偏方时如获至宝。
不仅如此,耿凌对外界的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和兴趣,如饥似渴地学习,像一台机器一样源源不断地吸纳目之所及之事,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融会贯通,那时候和大周的人应该也没什么区别了。
登上马车之前,沐蔺拿出一件小巧金器,金器雕刻的是虎头,躺在掌心栩栩如生:“每次我出游你都会送我东西,礼尚往来,今日我也回赠你一件吧。展览阁由我手下的人在打理,拿着这个信物,你也算是半个东家。若是以后展览阁有什么变动,联系不上我时,就由你来做主吧。”
陆久安平白无故受这么大恩惠,肯定不会要,还不等他推拒,沐蔺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露出初见时那副恶劣的态度:“我可不是白白给你的。”
“那我更不可能要了。”陆久安明知他在开玩笑,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收了你的东西,要让我做什么事,万一是丧尽天良的事呢。”
“陆久安你不要不识好歹。”沐蔺气得牙痒痒,他看了一眼陆久安旁边老神在在的韩致,不爽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群满嘴仁义道德实则阴险狡诈的读书之人了。算了,要论口才,我自是说不过你陆久安。”
“你收下这信物,往后我还会写游记,介时去信给你,你帮我继续连载。”
陆久安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是连载游记而已,我帮你刊登便是,这信物我就不要了。”
沐蔺大骂:“真是油盐不进。”
韩致这时候突然动了,他从沐蔺手里漫不经心拿过虎头金器:“我帮久安收下了,没别的事你就滚吧。”
陆久安疑惑看向他,韩致微不可查摆摆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沐蔺气呼呼登上马车,车门开合之间被他弄得砰砰作响,每一个动作都在发泄他内心的不满。
耿凌用刚学来的礼仪跟送行的人告辞,动作灵敏地登入车厢,车夫晃动着手里的马鞭,迎着冬末的寒风,两匹健壮有力的枣红马跑动起来。
马车后传来韩致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出门在外,小心为上,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打不过就跑。”
沐蔺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聒噪。”
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平稳使出县城,沐蔺探出脑袋,看到高耸而立的钟楼,鳞次栉比的街肆,平坦开阔的水泥大道,突然有点记不起来,当初是如何心血来潮跟着韩致来到此地的,只记得刚刚来这儿的时候,穷山恶水,民不聊生,也记得初见陆久安时,那黄昏晚霞下的惊鸿一眼。
“我也算是亲眼见证了应平天翻地覆的变化。”沐蔺感叹一声。
若是如陆久安所说,接下来他即将按照应平游记的内容规划一条旅游路线,这样一来,应平的发展他至少出了一份力,也算不虚此行了吧。
沐蔺放下车帘,回身见耿凌在另一边正襟危坐,他吊儿郎当吹了个口哨:“耿凌,游历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舒适,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这段时间耿凌一直在努力学习大周的官言,不过口音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改过来,“我就想跟着你到处看看。”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弥补十几年来贫瘠的认知。
耿凌神情坚毅,一双沉澈的眼睛里装着一片向往的亮光,沐蔺无所谓地半躺在大床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跟着我周游我也不拦你,不过既然上了我的马车,那万事也就由不得你了,以后你得听我的。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不过危险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沐蔺走后,小厮过来询问小侯爷的住的那间卧房是不是要收拾出来,陆久安怔了怔,半天才回过神来:“小侯爷应当不会回来了,你收拾了吧。”
韩致伸手去摸他的脸:“不要难过,沐蔺不是说会写信回来吗?”
“我知道。”陆久安叹了一口气,“其实刚和小侯爷认识那段时间,我挺不待见他的。那时候我正心力交瘁,他还老是拎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搞得我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不过相处久了,我发现他本性不坏,认真起来还是靠得住的。”
韩致不太高兴:“他在晋南经常寻花问柳,做人没个正经,哪里靠得住了。”
陆久安好笑道:“我听说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怎么我只是跟他做好友,你就一副被抢了老公的着急样子。”
“何为老公?”韩致懵住。
陆久安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一开始不是打算这次和沐蔺一道回晋南,向陛下奏请烈士一事吗?”
韩致直觉这个词不怀好意,不过陆久安岔开了话题,他也不便追问,以后有的是机会问出来,他点点头;“我后来想了想,还是先把文书寄给兵部尚书,待到他知晓此事之后再做另作安排。”
“也好。对了。”陆久安道,“你为什么要收下那虎头金器。”
“沐家除了沐蔺,尽是战场上杀伐的武人,向来不理世俗之事。”韩致顿了顿,“就是有,也没什么多余的人来管了。”
从他低沉的语气看来,沐家应当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他之前就隐隐约约觉得沐蔺在看待文武一事上有些偏颇,看来是事出有因,不过陆久安也不好问什么,只得作罢。
寒假过后,鸿途学院举办开学典礼,范成秋照例县衙请陆久安前去学校致辞,不过在此之前,范成秋说起另外一事:“今年有少部分学子没来报到。”
范成秋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他这个校长当得很是称职,对他们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他们成绩都不错,去年放假的时候还好好的,有一个女学生出学院正门的时候碰见我,还笑嘻嘻地跟我告别,一点征兆也没有,突然说不来就不来了,也不知道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范成秋满心焦虑,这群学子是他亲自收进来的,陆久安说少年强则国强,他们都是未来祖国的花朵,范成秋心里面很是认可,因此在授课之余,还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精心呵护教育。突然有一天,发现花园里日常浇灌的花朵不见了,可不是心急如焚吗?
“别急。”陆久安若有所思,“咱们先把开学典礼举办了再说。”
站在台上的时候,陆久安明显感觉到今年的学子确实少了一些,台下的学子应当是察觉到什么,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新招的夫子立在台侧,他们是从外地来的,还不太了解鸿途学院。不过去年应平出了7个举人的事大为流传,整个江州都津津乐道,说起应平时,都颇为惊异,不知何时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竟隐隐有了声名鹊起之势。
江州历年科考比不过其他州府,每次都被压了一头,因此在整个广木文坛中总是说不上话,现在好了,此次科考,因为应平的关系,江州一朝翻身,狠狠甩了其他几个州府一大截,江州不少文人墨客都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也因此对应平产生了极大的好感,隐隐有种奉应平为文豪之乡的意思。
再加上秋闱之后突然冒出来的要闻这个东西,引得上至乡绅士阀,下至贫民百姓争相购买,一时在坊间竟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而要闻里提到应平趣事,也吸引了不少人趋之若鹜,因此在报纸上看到鸿图学院招夫子的事,立刻收拾行李远赴而来。
到了应平以后,他们发现肖想这个好差事的人果然不少,经过重重考拔,才从那么多竞争者里脱颖而出。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先不说那丰厚的报酬,到了鸿图学院,新夫子们都被这宽阔的学院给震慑住了,今日再看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哪个私塾里会有这么多学子,怕是国子监才能有此一比吧。
心潮澎湃之下,只想好好作出一番事业来,也没注意到台上的陆久安和台下的范校长孟主任表情不对。
气氛沉闷到极点。
陆久安不动声色讲完一套诫勉的话,典礼一结束,他就把范成秋和孟亦台叫到政务中心,他其实心里对这个状况多少有了些眉目,只不过还是想听听两位学校主事的看法:“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学生中断的学业?”
“总不能是换了夫子觉得不适应吧?”范成秋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
孟亦台因为前半生的经历,考量则要现实一些:“不是学生们自己不想来,应当是爹娘不同意。”
“怎么会?”范成秋愣住,斩钉截铁地否定道,“绝对不可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百姓又不傻,他们没钱没势,底层人想要翻身,摆在他们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他们穷经白首,为的不就有一天出人头地吗?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大好的机会是什么?”孟亦台反问。
“那自然是陆大人修了这开明的学院,让应平学子不分男女皆可入学。”范成秋道,“还有那义务教育,可以免除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