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随从个个孔武有力,学子料想应当是他家里的护卫:“如果你说的是山匪的话,不用担心,早在之前韩将军就他们一网打尽了。”
“哪位韩将军?”向道镇一愣。
“当然是镇远大将军韩致。”
向道镇百思不得其解,他远在省城,除了科考文政,对江州发生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那位将军何时接了剿匪的任务了?
随着离应平的距离越近,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点也不像偏远小县该有的景象,向道镇随手拦住浩浩荡荡的一伙人问道:“你们都是去应平的?”
中年人露出一口黄牙,爽朗笑道:“是啊,听说应平活计多,去挣点家当钱。”
“那你们呢?”
“我们去买良种粮种的,我有房叔叔住在应平,听说用了县衙供给的种子,去年粮食丰产,我们也打算试试。”
……
向道镇不由自主地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唇角,引颈而望,前方密密麻麻的行人看不到头。有一瞬间,向道镇觉得他们像数不清的水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朝着应平那汪波澜壮阔的大海汇流而去。
马车走走停停了两天,过了应平的界碑,原本凹凸不平的烂泥路变得笔直平坦,齐世兴奋不已的声音响起来:“就是这个,要闻上提到的水泥路。”
向道镇扒开车帘往外看去,白花花的水泥路在车轮滚滚下一直延伸,消失在青山绿水间。
齐世坐不住,爬出车厢和马夫并排而坐,他一只脚垂下去,悠哉悠哉地欣赏自然风光。
车厢内有同窗道:“齐世兄,不若今年踏青咱们就选在应平吧。”
“好啊。”齐世想也没想欣然同意。
向道镇被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激起一丝快意,也想迈出去,被亲随拦住了:“大人,春寒料峭,外面冷。”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车厢外响起车夫和其他人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向道镇问:“可是到了?”
未免太快了些。
这水泥路果然方便。
“应该还没有。”随从打开车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一身冷气进来,“大人,是应平的百姓在外面拦路。”
向道镇皱起眉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要行那挟财之事不成?”
“大人误会了。”随从笑着给他解释原因,“他们是这附近的农户,到路上来招揽生意。”
向道镇更糊涂了:“农户能做什么生意?”
“因为从去年开始,外地赶去应平的人陡然增多,县城里的客栈供不应求,好多商贩晚上在县城里找不到住的地方,就会退而求其次,到近郊的农院里租住,他们正是那些农院的主人。”随从问道,“大人,听那些人说这个时候进县城,客栈可能没空房里,我们是住这些农户的院落,还是去县城里住官舍。”
“不住官舍。”向道镇想了想,“走吧,去感受一下乡野生活。”
那几个书生却想直接进程,于是同行了几日的两队人马就此分道扬镳。
招揽生意的农户有好几家,眼见车驾里出来一个读书人 ,就知道生意上门了,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争先恐后地介绍自己的房子,向道镇选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妇人,跟在她后头。
这家妇人的家宅其实看起来不像她说得那么好,但胜在干净规整,家里养了几只鸡,咕咕乱叫着,被关在柴房后边,只有很小的异味飘过来。
第120章
不过那点微乎其微的异味不足为道, 因为院子外边栽种了两株腊梅,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枝头上挂满了金黄色的花朵, 一凑近了真是满香扑鼻, 住在这儿比住在省城的官邸还别有滋味。
宅子有四间多余的空房,向道镇指着边上的两间屋子问:“新砌的?”
妇人大大方方地笑道:“去年冬天刚砌的, 到官府买了水泥搭建的砖瓦房, 那间屋子住起来没那么潮湿, 比较保暖, 就是价格贵一些,客人们要选住哪间?”
向道镇在几间屋子里来回转了一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敢问那个两间卧房的床怎么有两层?上面也能睡人?”
“当然能睡了。”妇人无不自豪道,“这个叫双层床铺,只有我们应平才有的, 是陆县令专门找人做的。”
又是陆县令。
向道镇这一路走来, 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 以至于看到新奇事物, 就下意识把它和应平那个县令联系到一块儿了。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这家农户的男主人回来了,他带着几个客人走进院子,那些人看着像是行商走贩, 一进门就大着嗓子左右观望。看样子确实如妇人所言, 这段时间来应平的人着实有点多。向道镇没有再问话,赶紧定下那两间新修的屋子。
黄昏降临,倦鸟归笼, 向道镇站在院门口,遥遥看着应平的方向, 那里华灯初上,天际染成大片火焰的红色,不肖亲身经历,向道镇就能想到街肆里摩肩接踵,热闹繁华的景象。
男主人挑着灯笼高高悬挂在柱子上,整个两进的院子被照得灯火通明。
“你们应平变化太大了。”向道镇出声感叹道。
男主人拍了拍手:“是啊,三年前还朝不保夕,我也不敢想,今生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向道镇忽然发现,自打来到应平后,在当地百姓脸上看到最多的,就是这种笑容。
满足、幸福,仿佛人生没有坎坷忧愁。
男主人说完进去了,他还要去做晚饭,不仅他们家,近郊一带的农户都接受了官府的建议,把自个家里改造成了农家乐,供来往客人食宿。
很快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向道镇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被潮湿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裹紧身上的斗篷也紧跟着回了院子。
农户家里的一双儿女看着不足十岁,背上担着柴禾从向道镇身边跑过去时差点绊倒,向道镇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男孩扑腾两下站稳了,恭恭敬敬给向道镇行了个拱手礼:“多谢大叔。”
小孩儿脸上蹭着乱七八糟的灶灰,宛如一只小花猫,举手投足却显得很有礼貌,向道镇不由心生喜爱,笑眯眯地放低声量:“举手之劳,你叫什么名字?”
“冯延景。大叔,我还要去给娘烧火。”男孩儿没等他回复,风风火火地钻进柴房。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随从感叹,“下午的时候,我还看到那女孩儿在喂鸡。”
晚饭做得很简单,但是味道不错,饭后男主人端来一盘水果,对他说:“今年六七月份你们再来,那时候还可以吃到我们应平的特产,保管你在其他地方没有吃过。”
“有什么是我们爷没吃过的。”随从不以为意,“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应平。”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特产从去年才开始在应平种植,总之你们来就对了。”男主人擦了擦手,“若是你们觉得现在时辰尚早,还不打算睡觉的话,可以顺着官道去县城逛一逛,瓦舍里排了不少精彩的戏,要一直唱到11点才收场。”
“11点?”
“哦。”男主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自从有了钟楼,我就说习惯了,11点也就是亥时末。”
向道镇随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官道上不知何时挂了两排灯笼,微弱而温暖的烛火下,影影绰绰都是吃了晚餐结伴消食的人群。
随从瞪大双眼:“这,这和咱省城不遑多让了啊。”
“嘿嘿。”汉子咧嘴一笑:“是呢,咱陆大人说了,要在应平大力发展新农村,以后还有更多的惠民政策。”
向道镇到底没去县城,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虽然看着不远,来回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最后只顺着官道悠闲地转了两圈,听着周围普通老百姓的家短里长。
“你说这陆久安,脑袋里怎么就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呢?”
晚上吹了烛火,向道镇躺在上层床铺自言自语,他也没指望随从回答,然而下铺的两人却分明从学政大人的言语中听出了喜爱之意。
翌日早晨,柴房后边的公鸡拉长了嗓子啼鸣,随之隔壁卧房里传来几声间断的咒骂,向道镇猜想那几个行商昨晚应当是去县城里听戏了。
户主一大早做了些清粥小菜摆在堂屋,向道镇简单吃过朝食,踏出门的时候,看到户主的一双儿女坐在堂前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那饱满的墨汁顺着笔尖滴在白纸上也不自知。
向道镇有些意外,昨日见两个小孩儿在家帮衬爹娘,他还以为这家子大抵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不曾想户主竟是咬牙将孩子送去开了蒙,连那女孩儿也不例外。
有关学习的事,向道镇便觉心痒难耐,他捏了捏拳头走近些,看到冯家兄妹两在默《四言杂字》,冯延景愁眉苦脸,一看就是被难住了。
向道镇再去看冯延景的妹妹冯延沁的纸张,那字倒是写得工工整整,就是写错了不少。
“这里漏写了两句。”面对小孩子,向道镇表现得也就没那么严厉。
一根食指搭在试卷上,冯延景抬头发现是昨晚上撞见的客人,忙感激地对他一笑:“谢谢大叔。”
向道镇随口问道:“是哪位先生在教导你们啊?”
“高夫子。”
向道镇又问:“哪所私塾就读呢?”
冯延沁脆生生答:“不是私塾,我们在鸿途学院读书。”
鸿途学院?
应平何时修建了一所学院?
正当向道镇以为自己记忆出错时,妇人从厢房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他面前,:“让你见笑了,这俩孩子贪乐好玩,夫子布置的寒假作业也没写,眼看着马上要开学了,才开始匆匆忙忙补作业。”
妇人对着向道镇还是一副客气的笑脸,等转向两个孩子时,插着腰横眉冷竖,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还不快写,家长会要是让我丢脸了,回家让你们吃一顿大肉。”
两个孩子打了个寒颤,握紧笔杆再也不敢左顾右盼。
因为昨晚住得还算舒服,向道镇想了想,便又续了两天的房租。接着马车也不坐了,就这么带着几个随从徒步走到应平县城。他本是打着巡察的目的而来,谁知道进了县城后,叫应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给晃花了眼。
这短短两天的时间,不仅见识了生活广场上那闻名遐迩的钟楼,还串了街,听了戏,看了正宗观星新闻社的要闻,实在是叫他大开眼界。
红红绿绿的幌子迎风招展,集市上货物堆积如山,挑着担子的小贩穿梭在游廊,酒香菜味飘满大街小巷,生活广场上那间最大的酒楼已经人满为患,向道镇索性寻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来。
“向兄台,果然是你。”
向道镇转头一看,原来是齐世那几个书生,向道镇笑呵呵招呼他们入座:“没想到又见面了。”
“你那几个随从呢?”
向道镇说:“去小摊贩那儿给我买果子去了。”
正这么说着,随从挤开人群回来了,左右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随从把东西一股脑放到桌子下面的背篓里,抹着额头的汗珠说:“这应平的小孩可真聪明,我买那么多货品,他们竟不用算盘,直接告诉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胡说八道,那岂不是能心算了。”向道镇抖着胡子笑骂道。
另一位随从补充:“是真的爷,我碰到的小孩儿,他们不仅会术算,还都识字。”
向道镇摇了摇头,对随从的话嗤之以鼻,那齐世却突然凑近了说道:“向兄台,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这偌大的一个应平县,似乎人人都能识文断字。”
他比向道镇更早进城,所以得到的讯息要多一点,自然知道满县的适龄孩子都在鸿途学院读书之事。
然而这个消息却仿若一道翻天大浪,直扑入向道镇脑海里,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晨在户主家看到冯家兄弟默书时,他只当是农户夫妇高瞻远瞩,愿意舍下钱财来换取孩子的未来之路。
却原来,满城的孩子都在读书,人人都可以学习。
没有目不识丁,也不存在愚昧无知。假以时日,应平未来这个下等县,岂不是遍地儒生?
向道镇想到那样的盛景,倒吸一口气:“年轻人行事果然大刀阔斧,此等魄力,吾等望尘莫及,鸿途学院在何处?”
“听闻今天学生进学院报到,明天就要开学了。县令要去学院参加开学典礼,若是向兄感兴趣,可以去观摩。”齐世道,“我就不与你同去了,我们是来参加辩论赛的,顺便问一问外县的学子能否进应平县求学。”
向道镇哪里还等得到明天,他整颗心魂早已叫鸿途学院勾了去,迫不及待想去瞧瞧。
鸿途学院修在近郊,高大的建筑恢弘气派,碧绿的密林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学院和外面为生活奔波的市井一分为二。
密林后面是一圈青砖砌成的围墙,透过围墙上的格花镂空,可以隐约看见学院内端庄肃穆的教学楼和宽阔的操场,学院大门前面立有一石碑,碑上雕刻八个大字,字体丰腴浑厚、坚韧而遒劲。
“明德砺志,求知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