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管事直接在三个大房间的地上拉了个长排的地铺,是用草席和老旧的棉布铺就而成,上面再垫了一层被褥,所有人并排睡在这样一张大床上,这样的条件确实比不得学校宿舍,然而尽管如此,一群学子还是兴奋不已,谈天说地迟迟不肯入睡,还是作为校长的范成秋肃着脸亲自拿着教尺来查寝,所有人才乖乖闭上眼睛。
陆久安和陆起宿在庄园的客房内,陆起已经很久没和陆久安一间屋子睡觉了,他此刻身量和陆久安差不多高,蜷缩在床塌角落时,还显得有些腼腆。
两人合衣躺在床上,漆黑一团的屋内,陆久安听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刚离开不久的韩致,韩致走水路路途所需时间要短一些,不知道他到晋南没有,事情是否进展顺利……
这种陌生的思念像肥皂水一样在他心里冒着大大小小的泡泡,陆久安忍不住想翻身,左手碰到陆起时又生生停住了,他强迫着自己数了会儿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陆久安决定先带领学生们去庄园所属的田里除草,这项工程既不复杂也不危险,正好用来答谢谢家提供住宿。
面对学生的询问,陆久安耐心地回答:“别人愿意提供帮助是出于他们的善意,我们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别人给予的好意,不管是钱财还是劳力,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去回报他们,这份善意才能延续。”
学生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看着韩临深,陆久安又特意加了一句:“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少人在空旷的田野间放起了纸鸢,纸鸢是孟亦台带着他们按照自己喜好手工制作的,能不能飞上天,能飞多高全靠运气。
蓝天白云,暖阳高照,学生们洒了一身的汗,干脆脱了外衫缠在腰间,比试谁的纸鸢放得高。
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风筝升到空中,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对着别人的纸鸢评头论足,七嘴八舌地声音中,一道怪叫声响起。
“哎哟,那是谁的纸鸢,怎么长这么丑?差点把我纸鸢给缠住了。”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纸鸢在一众五彩斑斓的飞鸟游鱼里,确实显得有些一言难尽,像鸟又非鸟,似鱼又非鱼,总之叫人看不出是何物。
风筝线的尽头,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众人视野随着那手向上看去。
……
“怎么……怎么是陆大人的纸鸢。”
陆久安不明就里:“都看着我做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还是韩临深问道:“你纸鸢是做的何物?”
“这个啊。”陆久安脸上荡出一抹笑容,“是飞机。”
“飞鸡?”韩临深脸色古怪,小声嘀咕道,“鸡还能飞吗?”
“哈哈哈。”陆久安扯着风筝线笑得开怀,“此机非彼鸡,它不是家禽,却是一堆器械组合而成的,不仅能飞,没有线的飞机,还能载着人飞到云层上去,比老鹰飞得还高。”
范成秋在一旁听了个全程,只当他兴之所起在逗这群学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物,陆大人说得未免太不着调了。”
“总会有的,只要你想,万事皆有可能。”陆久安望着天上,喃喃道,“都说嫦娥奔月,以后说不定我们凡人也有去广寒宫的一天。”
那个时候,上天入地已不是梦。
这趟春游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结束了,领队带着学生们原路返回,走的时候,很多人还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杨苗苗悄声问陆久安:“大人,咱们每年都能来金鸣山春游吗?”
“不能。”
“啊。”杨苗苗顿时哭丧着脸,陆久安却恶作剧得逞般笑道:“每年踏青总在一处不腻么。苗苗,若是以后要让你离开应平,你愿意吗?”
杨苗苗被问得懵住了,一瞬间表情空白,顺着陆久安的话反问道:“离开应平?去何处?”
“去晋南,你愿意吗?”
杨苗苗想了很久:“可是爷爷在应平啊。”
“那爷爷若是一起呢?”
“爷爷不喜欢那些地方。”杨苗苗摇了摇头。
陆久安知道,很多老人安土重迁,太过繁华热闹的地方反倒不适合他们,他们更喜欢呆的是自小生长的地方,那里才是他们的根。
“苗苗,晋南很好的。”这个时候,韩临深突然凑过来说道。
“很好吗?有多好?”杨苗苗转头问道。
“晋南是我们大周的国都,是整个大周最好的地方。”说起这个,韩临深顿时手舞足蹈地给杨苗苗描绘起记忆中的景象,“道路有八匹马那么宽,城墙巍峨奇伟,街上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你一定没见过。”
杨苗苗老实的摇摇头,韩临深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皇宫中那些宫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你不去看看,实在太可惜了。”
杨苗苗奇怪地看他一眼:“皇宫重地,岂是我们说看就能看的。”
“做官就能进去了啊。”韩临深理所应当道,“依你的才学,苗苗,日后必定能考取功名的。”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得随意,陆久安却听得整颗心如坐过山车般七上八下,前一刻他还怕韩临深会不会嘴快把自己皇子的身份给泄漏了,下一刻便对他说的话点头赞同。
杨苗苗才气过人前途不可限量,总有一天会化雨成龙。
回到鸿图学院后,丹青夫子在此次写生的作品里评选出十幅优秀的画作张贴在学校的校板上,让人意外的是,那十幅画作里,居然有八名是女学生的,陆久安一脸骄傲对着范成秋道:“看,给他们同等的教育条件,女孩不比男孩差。”
范成秋同样很高兴,当选的画作里也有他小女的,他甚至双眼放光,异想天开地说出一句平日里绝对说不出的话:“要是女子也能科考就好了,那样得多出多少人才。”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讪讪笑道:“刚才胡言乱语,陆大人莫要当真。”
陆久安嘴角勾着耐人寻味的弧度,范成秋摸不著他什么态度,正兀自忐忑,陆久安开口了,还是那句话:“万事皆有可能。”
陆久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这十名学子派发奖励,奖励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羡煞了旁人,陆久安站在台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噙着坏笑故意刺激道:“儿郎们,咱们应平的女娃未来都是才貌双全的佳人,你们不好好努力,怎么配得上她们?”
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女孩们尽管面皮薄红,但还是昂首挺胸,充满了自信,男孩们却握紧拳头,被激得左右四顾,想从同伴眼里寻求相同的反对声。
“怎么?不服气啊?”陆久安扬声道,“以前她们什么都不懂,所以只能相夫教子攀附于你们,现在她们有了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不断地进步。若是你们止步不前,抱着和父辈一样陈旧的观念,你们认为,她们凭什么会选择你们呢?”
台下一时有些寂静,半响过后,场中有个机灵点的学子反驳道:“大人说得对,我们的女同学自然都很优秀,不过谁说娶妻一定娶应平的呀。”
是啊,只有应平的女娃照着富家大小姐一样读书识字,其他地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出息。”陆久安笑骂道,不过他见场中的学子们都被激起了斗志,见好就收,便没有继续多言。
从鸿图学院回县衙的路上,陆久安又碰到了省城来的那一群学子。
那日分道扬镳之后,吕肖不知为何,一直对陆久安这个刚认识的人念念不忘,这几日游山玩水总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又见到了人,立刻惊喜地上前道:“陆贤弟,又见面了。”
“吕兄台。”陆久安停下脚步,客气地回道:“你们这是刚游玩回来吗?”
“正是。”
缀在队伍后面的张贰河看着自己服务的贵客居然和陆县令称兄道弟,一瞬间瞠目结舌。
陆久安看了张贰河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他身上穿着醒目的旅游社衣服,陆久安自然也认出了他导游的身份。
“不知你觉得应平如何,玩得可尽兴?”陆久安随口问道。
说到这个,吕肖不得不佩服应平在旅游这块儿的完善。
不仅有导游规划路线,全程不用他们操心,而且每到一个景点,还会细心地讲解人文景观背后不为外人熟知的故事。沿途修建了供人休憩的凉亭和公厕,用张贰河的说辞来讲,就是非常人性化。
陆久安满意了,又与他攀谈一会儿,最后走的时候说道:“你喜欢就好,欢迎常来应平游玩,之前高宿邀请你参加辩论赛,可不要忘了。”
吕肖露出一抹淡笑:“到时候一定会赴约。”
陆久安离开后,吕肖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响道:“我们也走吧。”
刚走了两步,吕肖突然驻足,锤了锤手道:“糟糕,又忘记问陆贤弟家住何方了,倒时候交换书籍怎么办?”
一直充当壁人的张贰河不解道:“这有什么难的?”
“你认识陆贤弟?”吕肖愣住,旋即了然,像他如此光风霁月一般的人,会有这么多人知道他也不足为奇。
张贰河摸了摸脑袋,道:“自然认识,他可是我们应平的县令,陆久安陆大人。”
第134章
“怎么……怎么就成县令了?”不仅吕肖一脸难以置信, 就连其他人也半天没回过神来。
明明之前还一起吟诗作赋,态度温和有礼,看着也就像富贵子弟罢了, 他们下意识便认为是县学里求学的生员, 结果转眼却变成了高人一等的父母官了。
“怎么就不能是县令了?”张贰河不由提高声量,差点就急眼了, 一直以来热情的态度也快维持不住。
吕肖这么猜想也无可厚非。
哪有那么年轻的县令?
陆久安看着和他们年岁一般大。
不, 甚至比他们还要小些。
他们自己尚且还在为下一次的乡试而苦心孤诣, 陆久安就已经署名于册, 位列朝班了。
吕肖甚至在心里怀疑:年纪轻轻,经验尚且不足,能做稳一方官位吗?能做好一个官吗?
然而这几日游览下来的所见所闻都在告诉他,应平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比大多数的地方都要强, 一切都是这位县令的功劳。
刘资察言观色, 连忙走上前道:“张小哥你误会了, 我们只是没想到应平的县令如此年轻有为。”
不是没想到,而是完全始料未及。
张贰河这时候也想起了自己导游的身份,脸色缓和了一些:“那是自然,若是没有陆大人, 今日我张贰河的尸骨都不知道烂在何方了。陆大人可以说是给了咱们应平所有百姓第二次生命, 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县令官了。”
在介绍应平各大人文景观的时候,张贰河也介绍了流民收纳所的由来,自然讲到了应平是如何一点点从民不聊生的境地, 变成如今这般朝有食暮有所的祥和景象。
吕肖内心深处久久无法平静。
他想起第一次注意到陆久安时,他正因为一副墨画在那群学子面前大出风头, 吕肖一度把他当成应平学子里面的佼佼者,还妄想挫一挫这个为首之人的威风,却原来,他们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如此之大。
吕肖沉默不语,提脚大步走开。
刘资像是知道自己好友在想什么,追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其实县令在官位里不过是一个浊流官,以你的家世,区区县令还不是得巴结于你,你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其实刘资已经说得很是委婉了。吕肖自视甚高,志向宏大,平日别说县令,就是比县令大一级别的官他也不一定放在眼里。
吕家门第显赫,本是盐商起家,说起盐商,或多或少都与官府挂勾,吕家因为盐业发家致富,在省城一代声名鹊起,家中子弟多如牛毛,有一两个考取功名也不足为奇,吕肖的二伯就在朝堂为官,在文华殿门东房就职中书侍郎。
吕肖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刘资又道:“县令官就是考取举人功名也可以任职,陆大人虽说入官早,但日后成就不一点高于你,三年后你若是中了进士,至少也是庶吉时或者编修起步,那时候,岂是县令能比的。”
这话说得没错,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应平县令陆久安,本是探花出身,还真不是一般进士能比得了的。
张贰河并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咱们陆大人一向平易近人,不过他当真和你们约定了要交换书籍?”
刘资把那日两群人斗诗的事情告之于他。
张贰河一拍脑袋,兴奋道:“原来是你们啊,你们斗诗的事都上每日要闻啦,是陆起主编亲自写的。”
吕肖等人一直在游山玩水,没怎么注意县城里发生的事,但是张贰河一次不落看完了每一期的要闻,对要闻里提过的事如数家珍。
“竟还有这等事?”刘资兴致勃勃地摸着下巴,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一期的要闻买一份带回省城给向学政看看。
听张贰河这么说,好像上要闻是一件什么无限荣耀的事。
其余学子也纷纷喜形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