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磕了三个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陆大人,草民知错了。”
“你对不起的是城中的百姓,对不起的是边疆的战士,不必向我请罪。”陆久安顿了顿,道:“况且你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踏踏实实生活便是,莫要再行这些投机取巧知法犯法的事。”
郭文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只有颤抖的双肩暴露了他的情绪。
屋内闪过几道人影,一个扎着双髻的稚子跑出来,径直来到郭文面前,脆生生道:“爷爷,你跪在地上干什么啊,都是水。”
另外躲藏的几人索性也跟出来,一起跪在陆久安面前,瑟瑟发抖。
“起来吧。”陆久安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小孩,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屋内走去,几人见状,赶紧站起来,郭文眼眶通红。
家中没有仆人,郭文的正房亲自出来沏茶水,茶杯是用陶土粗制滥造的,热水倒下去,腾起薄薄的烟雾,陆久安闻到熟悉的茶香,愣住了:“这不是当年……”
郭文笑容苦涩:“确实是当年陆大人上任之初,赠小人的那罐白牡丹,小人一直舍不得喝,珍藏至今。”
陆久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郭文道:“都怪小人鬼迷心窍,丢了大好前程。”
沏了差水的正房还未走远,听了此话,偷偷抹了抹眼泪,心中酸楚。
郭文看了看远处那座高高的钟楼:“应平果然如大人所言,不一样了。”
军粮一案牵扯甚广,郭文和其他与此案有关的人被一并抓到晋南,由大理寺亲审,审案时间长达两年之久,在这期间,郭文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前前后后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刑讯。
每个晚上都有犯人凄厉的喊叫,牢头的喝骂,郭文蜷缩在人堆里,终日惶惶不安。
一起抓进来的人,有的被拉出去斩首示众,有的挨不过惨无人道的审讯死在刑具下,只有极其少部分人,最后领了五十杀威棍,然而那杀威棍也不是简单的,棍棍见血,棒棒啖肉,挺不住就去见阎王了,挺住了便能死里逃生。
郭文便是那少部分人的其中之一。
他一路衣衫褴褛苟延馋喘,只想尽快回到应平落叶归根。然而到了应平时,却险些不敢相信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鳞次栉比的建筑拔地而起,平整宽阔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华贵的马车一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耳边嘈嘈切切的议论渐渐远去,只有不知道从哪儿响起来的钟声,雄浑悠扬,如同他茫然迷失的人生中突如其来的梵音,那一刻他捂着脸失声痛哭,脑海里蓦然想起巡抚史带走他时,陆久安谆谆教诲说的那一番话。
“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确实不一样了,应平如今欣欣向荣,他却错失了亲眼见证它天翻地覆的机会。
他本应该,本应该……
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心里除了悲痛,更多的则是无法言喻的悔恨。
陆久安见他如此,自是一目了然,也不去询问他这两年是如如何过来的,只说:“刚才你去任工阁,是打算找份活计?”
郭文微不可查地搓了搓手,有些小心谨慎道:“家里无以为继,只想讨口饭吃。”
然而听说领任务也要登记信息时,便打起了退堂鼓。
经历了这一遭,他到底不是以前的郭文了,如今的他只敢在阴影下行走,怕姓名暴露于人前,更怕被以前一起共事的同差发现。
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你呆在家中,明日会有差役上门通知你。”
郭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久安抽身而起:“就是这样,莫要再本官让本官失望,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身后传来哽咽声,陆久安没有回头。
陆久安出门的时候,郭文的孙子还在探头探脑,陆久安挤出一抹笑容,冲他摆了摆手,小孩儿欢喜地跑过来,郭文的正房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郭家虽然家道中落,然而却没少了孩子的吃食,小孩儿被他们养得白白胖胖,陆久安捏了捏他脸蛋,语气淡淡的,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开蒙过后,就到鸿图学院读书吧。”
回到县衙,陆久安招来吏部胥吏,将郭文的事告诉他,吏部胥吏在县衙和郭文相处最久,尚且不知道他已经回到应平,此前他还曾找到郭家给过他们救济,后来郭宅被抄后,便寻不打到人了。吏部胥吏听了此事感慨连连。
陆久安道:“你与他曾经一同共事,应当知道他擅长什么,在任工阁留意一下,给他找一份不用抛头露面的活吧。”
郭文到底是留过污点的人,就算他能力出众,陆久安也不会心慈手软明知故犯重新启用他。
只能看在他真心悔过改过自新的份上,帮他找份工作,也算是政府帮助出狱人员回归社会吧。
第136章
人间最美四月天, 四月万物勃发,是最适合踏青出游的日子,然而四月已经过去良久, 眼瞅着快到五月中旬, 应平接纳的人不减反增,除了闻风而至的游客, 还有多出一些嗅觉灵敏的商客。
县城客栈早已人满为患, 若不是陆久安未雨绸缪, 提议将民家小院改造成民宿, 怕是许多游人来了以后都会露宿街头。
游人一多,应运而生的寻舟旅行社也办得风生水起,而且他们的名声已经传播出去,现在不需要旅行社派人驻守在县城门口挨个询问,只挂了个鲜艳的幌子, 自有人争先空后的来找。
这一日, 韩临深从鸿图学院回来, 正好撞见一人抱着黄木匣, 木匣没有装盖,韩临深一眼就看到里面装是什么。
厚厚的一沓纸。
抱着木匣的人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小将军。”
“嗯。”韩临深负手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浅绿色的长衫,“你是寻舟旅行社的吧, 木匣子是给陆县令的吗?”
“正是。小的只是来跑个腿, 送完东西还要回旅行社,这几日旅行社上上下下不得空。”说着擦了擦满脑子瀑布一样的汗水。
韩临深伸手接过来:“你回去吧,我帮你带给他。”
韩临深虽然好奇这一沓纸是什么, 但也知道非礼勿视,走过长长一条游廊的时候, 愣是一次没去翻看。
陆久安正接见完工坊里的匠人,韩临深一只脚跨进去时,还听到陆久安在吩咐他们小心打磨:“你们手艺精湛,我很信任你们,我也不急着立刻就要成品,精细一点慢一点也无碍。这个东西若是成功制作出来,本官重重有赏。”
三五人从韩临深面前走过,令他奇怪的是,一同随匠人离开的人里面还有申豪,此刻的他一脸感恩戴德,还有少许不可置信,韩临深记得他是府上的账房先生。
这让他有些不明白。
陆久安在做什么东西?光是匠人出动不够,怎么连账房先生也一起来了。
陆久安看到他,自然也注意到他手里那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不等他开口,韩临深主动递过去:“是寻舟旅行社送过来的。”
陆久安了悟,寻舟旅行社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的,必定是他当初要求的服务评价。
这段时间游客众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外县来的富家子弟,他们家底丰厚,出游时带足了旅费,自然不缺那点微不足道的银子,听说了寻舟旅游社的种种好处后,大多都乐意组团报名,在体验了这种新奇的出游模式后,每个人也留下了自己中肯的评价。
再加上游人里面有很多名士学子,因此一些评价单和后世那种敷衍了事做几个简单选择题的不太一样,各个为了彰显自己的文采,在评价单上长篇大论。
陆久安拿到手里的时候,险些以为是从县学里收来的卷子,看得他砸舌。
不过他也大致猜到了这群人的用意,无非是知道评价单最终会呈上来给他这个县令观看,希望借此迂回之术,能够在他面前崭露头角,得他一个青眼的机会。
陆久安捏着评价单不动声色地一笑。
没想到他陆久安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能够成为风流学士们攀附扬声的对象。
陆久安一张张的翻阅,浏览到最后,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吕肖,刘资……
正是当初偶遇的一行省城学子。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不光在诗会上大放光彩,还写得一手矫若惊龙的墨法,评价里,有对应平的无尽溢美之辞,包括自然风光和各种别出心裁的布置,还夸赞了导游的细心周到风趣幽默,最后说道,下一次有机会还会携家人朋友前来体验。
陆久安这段时间闲下来时,还关注过这一行学子。
吕肖为首的这群人,在游历山水之后,便直奔县学而去,在颜谷等其他学正和慕名而来的学子面前,与应平生员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
双方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谈经论史在现场引得一大片叫好声。
听说最近几天就要出发离开应平了。
当然了,所有评价单里,也不光只是褒扬的,其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导游做事僵化,强迫他们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
陆久安心头一凝,旅行社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结果看完事情始末之后,陆久安哭笑不得。
前两年疫病之后,陆久安非常注重环境问题,不仅清理了应平大大小小的臭水沟,还修建了很多垃圾桶和公厕,平日里也严禁百姓随地乱扔垃圾,严禁随地大小便。
经过这几年严苛律令的整治,应平的诸多恶习被纠正改过,然而外县的不归陆久安管辖,他们还保留着这种习惯,半途若是内急,随便找个小树林钻进去解决了事。
旅客抱怨的便是导游阻止他们乱丢垃圾,还不允许他们出恭之事,直言出游太过受人约束,倒不如自行踏青,下次绝对不会报团云云之类的话。
最后在评价单上给了个差评。
陆久安冷哼一声,非常不爽快地抽出那几张评价单拍在桌子上。
阻止破坏环境是他特意交办下去的,陆久安要打造一个旅游城市,应平每日吞吐的游客量势必不少,若是人人都丢个水果皮,拉个屎撒个尿,那应平早晚臭气熏天,沦为一个所有人都厌弃的腌€€之地。
陆久安要的是可持续性发展,而不是快速崛起又迅速消失的昙花一现。
他能够想到,作为导游的蒋方及其下属,在提醒游客时必定口气委婉,就这样了那群人还有脸义愤填膺?
“要我说,单单阻止他们还够,本官就应该态度强硬一点,永远禁止这种不文明游客进入应平。”陆久安雷厉风行,刚这样一想,就拧开钢笔,埋头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片刻后他给文书盖上鲜艳的印章,召来一个下人,“把这个送到寻舟旅行社去。”
“怎么了?”韩临深凑过脑袋探去。
陆久安随意往背后一靠,指着案桌上已经被他分为两堆的评价单问道:“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韩临深老实摇头。
陆久安笑了笑,手指搭在大腿上,用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猜测到韩临深的身份之后,陆久安不论是升堂断案,还是处理政务,都会有意无意带着他,有时候甚至会询问他的意见。这些无伤大雅的评价单,自然也不会避着韩临深。
韩临深看完后,用手指戳着其中一侧的问道:“这些单独拎出来,是准备丢掉么?”
陆久安勾着嘴角:“为什么要丢掉?”
“说得委实太难听了……”韩临深有些气愤道。
这泾渭分明的两堆评价单,陆久安是按照评价好坏来划分的,在韩临深心里面,应平已经被他这个县令给治理的井井有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十全十美,居然还有人不满意,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嘛。
陆久安忍俊不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韩临深脑袋,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情莫测地问道:“那你觉得大周在当今陛下的治理下,如何?”
韩临深愣住,有些紧张地看他一眼:“陛下励精图治,大周得他治理,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那照你这么说,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陆久安道,“可是为何每天还有那么多折子递到陛下那儿,让他烦心呢?”
韩临深不说话了,盯着他转钢笔的手看。
陆久安替他说了:“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好到完美无缺。这些评价单,有些说的确实难以入听。然而忠言逆耳,你总要从这些形形色色的话语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对你有用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韩临深若有所思,事实上,这些话颜谷不只一次在他耳边教导,然而通常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能用到的少之又少。
”这样吧。”陆久安放下钢笔,“你再仔细看看这些评价单,找出你觉得能够采纳的,明天吃过晚饭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