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深在人群里,显得尤其沉默,他从小在宫中锦衣玉食,后来跟着去了边关,见过百姓最苦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吃不起饭在街边讨食的乞丐。
他甚至没和韩致一起参与过应平那场难民朝和疫病,他从来不知道,百姓的生活会是这样。
怎么会这么艰难呢,只需一个小小的曲折祸端,就能引得一个尚能温饱的数口之家付之一炬。
这还仅仅是他所见灾情的冰山一角,韩致告诉他,在省城回应平路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悲痛欲绝的哭声。
这一次救援里,他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人,比以往读的千万本圣贤书还管用。
他似乎有些明白爹和父皇让他来应平的原因了。
不深入民间,如何感受人间疾苦?如何做到为民请命?
当晚回了厢房,只有两个人时,韩致扒掉陆久安亵裤查看他腿内伤势,见凝白如脂的肌肤上结了个难看的痂,顿时皱起眉头心疼道:“还痛不?”
“不痛了,就是有些痒。”陆久安嬉笑着拍开他手,“别摸了,大夫说,这伤没好之前,不宜行房事。”
“我没有……”韩致一哽,反应过来他在调笑自己,摩挲着他后颈温情道,“久安,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万不可这般一声不吭积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
陆久安眨巴着熠熠生辉的双眼乖乖点头,韩致看得喉咙干涩,沿着他脸庞细细吻了一会儿,又道:“久安,你记得初遇那天夜里,杨耕青宅院里,你对我说得军民鱼水吗?”
“嗯?”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韩致又说起了食堂里不曾提到的其他事情,“救援期间衙差累得就地躺下,数次醒来,身上都盖了薄衣。”
“看到衙差们吃干粮,百姓会自发拿出家中存粮,平时舍不得吃的鸡卵,也会一并偷偷塞在碗下边。”
陆久安点点头:“将士爱戴百姓,百姓心怀感激,军民如水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在应平尚有余力的情况下,开仓赈济重灾区。”
“重灾区?”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着救援,尚且还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陆久安把要闻给韩致看了,韩致目光落在那些图字上沉默半响:“皇兄会派粮下来。”
“我知道,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韩致道。
陆久安便开始着手准备赈济粮,到时候会派一队五十人的衙差押送物资,这个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令陆久安意外的是,县衙第二天打开大门,便收到了来自应平四面八方的筹资。
陆久安讶异:“这是……”
这些物资各不相同,陆久安在其中看到老旧的衣裳,未去土的红薯,新鲜的白菜……不难猜出都是一家筹出一点,满满装了五个斗牛车送过来的。
送达捐物的里正拱手道:“这些都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陆久安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喃喃:“百姓为什么……”
在小安即富的古代,大多人都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他本以为开仓赈济灾区都要废一番口舌来解释。谁知百姓知道了二话不说,自愿奉出家中所产之物,虽然绵薄,但是可见其中真心。
里正道:“乡亲们知道每日要闻的内容,心里面也跟着难受。因为曾经经历过,明白其间滋味如何,于是便想着能帮寸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就是一个小小的外力,便能过去这道坎呢。”
因为淋过雨,所以才想着给别人撑伞么?
这一刻,陆久安从这群朴实无华的百姓身上,无比清晰的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这光辉比之天上灼日更耀眼,比清月更皎皎,如霜寒天的一块炭火,猝然慰暖了身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这份意外延续到了中午,由詹尾珠和赵老三为首的救援队接近一百号人,自动请缨前去救灾。
陆久安提醒道:“重灾区的状况比应平还要可怕,废墟之下尽是残臂断肢,你们受得了吗?”
赵老三的话并不那么铿锵有力,但是句句掷地有声:“将军说得对,不要因为没有救活一人而感到自责悲痛,起码有更多的人因为我们而活命,这就是救援队存在的意义。”
第二天,由应平官府和民间意愿筹集的捐赈,在大部队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向灾区出发。
救援队离开不到一周,接任应平新县令的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县城。
新任县令叫马范右,比陆久安还早六年考取了举人,然而他从资历上来讲比陆久安还老,但是功名却比不上探花出身的陆久安,连个进士都不算。
他在吏部文选司挂了名,做官却还轮不到他,因为地方官吏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等前面的萝卜走了,才有坑留给下一个萝卜。
他科举成绩较为排后,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为此前前后后不知往吏部送了不少东西,足足等了六年,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江州应平,他托人四处打听过,一个穷山恶水之前,马范右有些不满,但至少聊胜于无。
官吏轻易看穿他的心思,垂着眼皮道:“若不是你送的那方砚台得了大人欢心,你以为能得到这么好的差事?”
马范右赶紧顺坡下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
“你那是几年前得来的消息了?应平年年向好,今日早已不复往昔,你要接任的那位县令,就是把应平治理得卓有成效,才被今上赏识,提拔进京。”官吏提点道,“所以你过去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个儿拿捏清楚,莫要走入歧路,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官身。”
“啊?可是我怎么听说,陆久安是因为当年焚琴案大阁老尘沉冤昭雪……”
官吏瞥他一眼:“上官说什么就听什么,这也是一门学问。看来你学问不深,过去后还有的学,拿上任命文书赶紧走吧。”
总而言之,按照官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那个地方好山好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马范右心里乐开了花,一路上对前景做了诸多预想,这份好心情一直到进入广木省地界,突遇地动。
第179章
前有水灾, 后有雪灾,再就是地动,大周真是祸事连绵,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霉, 太倒霉了!人还未到应平, 就出了这档事, 这算不算出师不利?
马范右有气无力地心里反思:定是之前太过得意忘形, 以致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存心折腾我呢。
陆久安对新县令的到来没有太过在意,应平虽然受灾不是特别严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灾后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这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应付马范右。
衙门里调不出多余的人手, 他亲自带着马范右到驿馆。驿丞专管车马迎送, 看了一眼马范右身后叠床架屋的堆积如山的行李, 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搬迁呢, 便习惯性地询问起上官来历。
马范右现在对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我是你们未来的县令。”
小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马范右皱眉,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没听清楚么,我说我是你们新县令。”
小厮如遭雷击, 第一反应是这人在开什么玩笑, 下意识转头去看陆久安。
陆久安默认了马范右的说辞:“小心伺候着。另外,现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应付灾情, 这件事切莫到处声张,你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陆久安意有所指。
小厮摇摇欲坠, 压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来了新县令,那陆大人又去哪里?
陆久安把人安置在驿馆,简单解释一番:“……就是这样,我已禀明陛下,交接待安抚重建安排后再行也不迟,若是马县令有兴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块来。招待不周,敬请谅解。”
马范右乐得不用收拾这烂摊子,至于陆久安说的提前接任,更是抛之脑后,立刻命随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后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个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年纪本就大了,拿什么和年轻力壮的陆县令比,还是在驿馆好生休养吧。
陆久安忙得不可开交。
要对不幸罹难的家庭分发安葬费,按房屋损坏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赈济补贴,修补开裂截断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沟渠。
另外,新闻社将百姓捐款和救援队的事载入专稿,在应平大肆传阅后,又接连涌现几波富绅捐赠,无论他们是被道德裹挟,还是真心实意,初衷不重要,陆久安只看结果。
一同前来的还有由医学院学子们自发组建的医疗队:“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①,上以疗君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②。”
“大人,时不我待,学了那么久的医学,是时候该我们上场了。”
“好!好!好!”陆久安连说三声,又从衙门里抽调出三十余人,护送这群医学生前往灾区。
这场地动十分罕见,上次大周发生这么严重的灾害,还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间,隔了至今有两百余年。
朝野皆惊,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沐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写信回来问候。
更不用说作为统治整个大周的永曦帝了,连夜写了一份罪己诏。
“……水旱累见,地震频发,皆因朕听信谗言妄用奸佞,不思齐,不擢贤,治业不明,内政不修,以致异星见,阴阳失和,降灾下异示儆……”
陆久安听了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天灾,偏偏要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想法,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么“天遣之说。”
尽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论,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边,定要言之凿凿的告诉他:“地动是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跟你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永曦帝紧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来的救灾赈济等事宜。
地动几乎每朝每代皆有发生,如何救灾赈济抚恤,这一整套流程沿袭下来,已经相当成熟,只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人选问题。
永曦帝居高临下顺着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着脑袋屏息凝神,眼神闪烁不敢跟皇帝对视。
人人自危,唯恐这危险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头上。
永曦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对着第二排一位长须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来,平日你筹咨俊茂,好谋善断,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王侍郎面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脱之辞:“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么都没有说,又转向另一位面相天生肃然的臣子:“那就秦御史,平日你唇枪舌剑最是厉害,又是弹劾新秀,又是驳朕敕令的。怎么现在关键时刻,不见你站出来了?”
秦御史战战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纠察百官,直言上谏之事,去做这救灾赈济,办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唤了几人,皆无一人回应。
“都在相互推诿。”永曦帝漫不经心笑道,“怎么?朕这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吗?”
没有臣子回答他,一个个跪下来叩首请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撑着太阳穴:“要是陆爱卿在就好了,朕就无需那么多烦恼了。”
又来了,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陆久安一嘴,怎么当初就一言不合给直接发配到应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护着他,才迫不得已借着焚琴案将他调出去的,可谓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听正前方那道尊贵雍容的声音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腹诽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来告诉你们原因。”旁边的随侍太监心领神会,恭敬递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经揭开,想必早已被展阅,永曦帝对着下面的朝臣扬了扬纸页:“昨日朕收到这份印信,是陆爱卿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请令,奏请延迟回京两月,自愿留在江州抗震救灾,恢复民生秩序。”
所有人惭愧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但还是岿然不动。
永曦帝一脸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选,稍后福安会把名录送到吏部,紧张什么,不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门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诿,退朝吧。”
各部门加班加点运行起来,包括平日里最为清闲的太常寺也尤为忙碌,因为永曦帝接下来要去宗庙祭拜以告慰遇难之灵。
就灾,赈济,减免赋税,一条条的政令接连下达,安抚着受灾的老百姓。
而在应平,陆久安有条不紊地做着灾后重建,倒是马范右在馆驿呆得无聊,自已一个围着应平转了一圈,大为震惊。
后面接连几天,都主动跟在陆久安身后取经,想看他如何公务,才把应平治理成这样。
不过那时候陆久安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及不上他。被无视了几次后,马范右自讨没趣,又回驿馆睡大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