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马。”
……
陆府最后一盏蜡烛被吹灭,两个小童靠在门房后面,寻了个安逸的姿势,打了个哈欠浅浅入眠。
万籁俱寂,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响起,把其中一个小童惊得摔在地上。
“大半夜的,发什么疯,都不睡觉的吗。”小童嘀嘀咕咕抱怨着,从地上爬起来。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听到动静的五谷猛地从狗棚一跃而出,对着院门外狂吠不止。
被扰了清净的小童忍着怒气,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隔着门板叫,“来了来了,是谁啊。”
“开门!”回应他的又是一阵重重的砸门声。
小童从大门缝隙看过去,吓了一个机灵,赶紧把院门打开:“将军夜半前来,所谓何事?陆大人已经早早就寝了……”
韩致沉默不语,推开挡路的小童,大步流星走到陆久安卧房前。伸手欲推开房门,却又站定了,一动不动。
五谷已经认出韩致来,乖顺地舔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心。
响声惊动了睡梦中的陆久安。
陆久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
“院里值守的小童莫不是睡死了过去。”陆久安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想,“五城兵马司的人也该敲一敲了,天子脚下还有人胆敢行盗窃之事,真是不作为。”
陆久安点了蜡烛,大着胆子打开门,就着隐隐的烛光,陆久安觑见韩致伶伶立在门外,披头散发的,身上落满了雪,仿若茫茫野地里一只形影相吊的孤鸿。
“怎么大半夜的过来。”窗户也不翻了。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伸手去牵他袖子下的手。这时候,韩致抬起头看过来,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陆久安这才察觉出异样,心里咯噔一声,直觉韩致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此时的韩致异常的脆弱,身体里力气仿佛被抽干了,麻木地任由他牵着,好像片刻就要碎掉。
“韩朝日。”陆久安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久安。”韩致的声音低不可闻,气若游丝道,“沐蔺死了。”
“什么?”陆久安仿佛没听清楚。
韩致伸手抱住他,高大的身躯沉甸甸压在陆久安身上,带着哭腔:“沐蔺死了,死在了漳州。那个被害的权贵,是沐蔺!”
第205章
陆久安一瞬间有些怔愣,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包围过来,陆久安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沐蔺死了, 怎么可能呢?
他几个月前才写信过来, 说自己在旅游之地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那旅游之地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漳州……
“你是不是弄错了韩朝日。”陆久安喃喃道, “这都过去多久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 沐蔺早就离开去了别的地方了。”
韩致一声不吭。
陆久安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悲伤, 双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这件事太突然了,让他完全无法接受,那身死的权贵,怎么……怎么就变成了沐蔺呢。
陆久安眼前蓦地闪过几年来与沐蔺相处的一幅幅画面。
有他狼狈不堪出现在县令府外, 有他嚣张跋扈着被自己忽悠吃虫子, 也有他潇洒不羁说要踏遍大周山河, 豪言壮语要写一部沐蔺游记……
记忆如同走马观花, 到了最后,沐蔺摇着折扇附庸风雅的身影慢慢淡去,像一面斑驳的镜子,在脑海里龟裂成了碎片。
他与沐蔺不过七年的交情, 尚且如此难受, 那韩致呢,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挚友,他心里该如何悲痛?
蜡烛燃尽最后一丝余晖, 噗嗤一声熄灭了,只有惨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 陆久安回抱住韩致,静静站在房门口,寒风吹得两人衣袂呜呜作响,如同悲鸣。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中,沐家长女沐挽弓扯了一匹快马飞奔出城。
永义侯之子沐蔺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晋南,震惊朝野。
沐蔺在京城世家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伙同一群狐朋狗友出入青楼狎妓问柳。
京中有名望的士族门阀对他最是头痛,恨不得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混球离得远远的,莫要祸害了其他贵族子弟。
直到沐蔺在晋南玩腻了,去了应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沐蔺名声差了点,但他到底是侯爷之子,身份显赫,其祖上甚至是开国勋臣。现在一遭客死异乡,大部分人都感到唏嘘。
除了惋惜的,陆久安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幸灾乐祸的声音。
沐蔺自来我行我素,因此在京中树敌众多,对他的议论褒贬不一。
“大好的年华啊,怎么说没就没了。”祭酒捻着长须感叹,“老夫有幸受过永义侯恩惠,曾上门教导过沐小侯爷一段时间。沐小侯爷年少时确实有些顽劣,但好在天资聪慧,有一颗侠义心肠,本性不坏。”
蔡公双也感叹:“漳州知府我听说过其人,品性高洁,经常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不成。”
祭酒道:“他杀了这么一位达官贵人,即便是误会,也难逃刑罚。”
陆久安掀起帘子进门,蔡公双看到他双目无神,大吃一惊:“哎哟陆司业,你脸色怎么这么憔悴,是不是公务太繁忙了,偶尔也要注意休息啊。”
陆久安沉默地摇摇头。
“昨晚没休息好吗?”蔡公双忧心忡忡地问。
“嗯。”陆久安声音嘶哑,顺势道,“吹了点风,受凉了。”
“保重身体啊。”蔡公双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通,陆久安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蔡公双见状便不再扰他清净,转身和祭酒继续讨论沐蔺的事。
下午散了值,陆久安没回自家小院,命车夫直接赶马去了御王府。
老管家迎面走来,一脸焦急:“陆司业,你可算来了,你快劝劝御王殿下吧。”
陆久安心中升起一丝怒火:“他打算饿死自己不成?”
“那倒没有。”老管家道,“御王这些天一直在院子里练枪,从早上练到晚上,谁来了都不见,他心里难受啊。”
老管家头发白了不少,他算是看着沐蔺长大的,沐蔺的死,对他打击也相当大。
陆久安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御王府诺大的后院,只有红缨枪划破空气的声响,韩致脱了外面的袄子,身上只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浑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道练了多久。
陆久安就这么在旁边静静看着,好不容易韩致停了下来,把红缨枪往地上一插:“你来了。”
陆久安把地上的袄子捡起来给他穿上,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嘴唇已经起了一层层干裂的皮。
“昨天詹尾珠说,沐统领匆匆而别,临走之时只做了一些简单的交待。现如今朱雀营堆积了很多军务。”
韩致低下头看他,眼里有许多来不及掩盖的东西。过了良久,韩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我会去朱雀营,在沐挽弓回来之前,暂时接管她手中的事务。”
看着这样的韩致,陆久安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第二天,独自一人去宫中面圣,请求永曦帝能允他去漳州查案。
座上的永曦帝垂首,从上往下看去,陆久安跪伏在地,他的肩背清瘦单薄,梅枝竹节一般的背脊微微弯曲着,被笼罩在宽大的官袍下。
半响,永曦帝缓缓道:“你和沐蔺相交甚笃,所以你想为沐蔺平案?”
陆久安心中难以遏制地一酸:“是,已臣对沐小侯爷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招来这种杀身之祸。”
“朕能够理解,也很痛心。”永曦皱眉,“事实上,你应该也清楚,御史和大理司左寺丞已经先后前往漳州探查事情真相。”
“可你只是一介司业。你让朕以什么名义许你去漳州?”
陆久安背脊蓦然僵住。
他想起岭山围猎时,永曦帝对他说过的话:没有权利,只能处处掣肘。
这一次,回应永曦帝的,是陆久安长久的沉默。
元月中旬,家家户户开始到街上采集年货,挂灯笼,贴对联,为新年的到来做准备,到处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欢笑声。
这样热闹的氛围里,二十多辆囚车在士兵的押解下缓缓入京,漳州知府风光不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跪坐在囚车内痛哭流涕。
与囚车一起回京的,还有沐蔺的棺椁。
陆久安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面的沐挽弓,她的脸上不喜不悲,仿佛红色棺木里躺着的是与她素不相识的人。
棺木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皆是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一眼望不到头。
随着棺木进了城门,后面的队伍默契地停了下来,齐齐弯腰对着棺木行了一礼,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的苏铭震惊道:“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之子恰巧就在旁边,闻言垂泪道:“他们都是近郊的书生,从漳州一路行来,每过一个地方,当地的书生就会自发接替前一波人护送沐蔺遗体回京。刚才离开的那一群人,徒步相送了两天两夜。”
苏铭更加困惑了:“为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泪流满面:“因为沐小侯爷高风亮节!”
“他是为了这群书生死的,漳州知府为官不仁坏事做尽,他死有余辜!”
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一起呐喊,捡起地上的石头和烂菜叶子朝着囚车里的人砸去。
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唾骂,追着囚车的方向慢慢离开了。
陆久安突然卸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慢慢地,他喉咙里发出沉闷地笑声:“沐蔺居然是为了书生而死的,多可笑啊。”
“他明明最讨厌的就是书生了。”
沐蔺的死牵扯出了漳州知府埋藏已久的秘密,他做的事罪大恶极,被押入刑部,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法司共同会审。
韩致要赴案前听审,无人胆敢阻拦,毕恭毕敬给他搬来一个太师椅,放置在衙门左边的位置。
韩致不仅本人来了,还带了陆久安在幕后旁听。
大理寺主簿期期艾艾地劝阻:“御王殿下,这不合规矩啊……”
韩致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理寺主簿吓得腿肚子直抖,求助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摇了摇头,让他退下。
隔着一道屏风,陆久安把堂前的审案过程听得一清二楚。
“巡按大人已经查明真相,你且将罪行一一招来,自有录笔官记录,确认无误后,你便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我等呈报陛下。”
昔日的漳州知府,今日的阶下囚孙默木然跪在堂下,对大理寺卿的话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