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大怒:“事到如今,你难道还妄想有谁能救你一命不成,提刑按察使因为反抗,已经被巡按大人当场格杀,你若有一字欺瞒,治你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孙默这才有了反应,匍匐膝行几步,求饶道:“全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我妻儿老母并无关联。是我鬼迷心窍,我一开始真的是看那群孩子们可怜,才收养他们的。”
“那你后来怎么会做出那等人神共愤的事。”
孙默恍惚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被我养得太好了,一个个水灵灵的……”
“禽兽不如的东西。”刑部侍郎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声,“学政大人为何会自缢在家中。”
孙默道:“那个老东西,他撞见了我们的事,非说我们倒行逆施,要上书朝廷。这么多人都参与了,怎么能让他活着离开。”
韩致面无表情地问:“那沐蔺呢,他一个侯爷之子,你说杀就杀。你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无法无天了?”
孙默痛哭流涕地叫冤:“我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沐小侯爷,我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怎么会杀他。”
“都是那群书生。”孙默露出一个憎恶的表情,发了疯一般咆哮,“那群书生赶都赶不走,一个个假仁假义的,竟然大言不惭说要替师报仇,说要为民请命。本官是知府,要说为民请命,也何该由本官来做。”
“沐小侯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要是早一点拿出令牌不就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不及了啊。待命的士兵已经把箭射出去了,本官阻止不了,他站在那群学子前头,箭都往他身上射了,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到了最后,孙默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疯疯癫癫的全无形象可言。
……
三法司会审直到深夜才结束,孙默供认不讳,他圈养孩童联合其他官员淫`秽`在先,杀死朝廷命官在后,按早律法数罪并罚,当凌迟处死。
孙默被押入大牢,由永曦帝裁决后即可行刑。
“漳州上下的官员沆瀣一气,竟瞒天过海这么久,好在今日终叫这群畜生伏法。”大理寺卿疲惫不堪,整理好案卷,起身告辞。
走出刑堂,韩致突然住了脚,眼眸里泛着冷冰冰的杀气:“你等我片刻。”说完朝着关押孙默的大牢走去。
陆久安什么都没问,背靠着大树,一颗颗细数满天繁星。
地牢里的风阴冷渗人,吹过来时带着一丝血腥味,模模糊糊中还有凄厉的哀嚎。
过了不知道多久,韩致从大牢里走出来,漫不经心擦掉满手的血污:“走吧,去看看沐蔺。”
第206章
街道上张灯结彩的, 门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年画。沐府大门外却挂起了白幡。
沐挽弓直挺挺跪在灵堂前,旁边铁盆里燃着纸钱,烟火缭绕。
堂内有两个中年人, 头上肩膀上落满了纸灰, 哭得快要晕过去,脸色蜡白, 被侍女小心搀扶着。
这会儿的功夫, 已经有几波素不相识的儒生从门外进来凭吊, 他们的手臂上个个都缠着一方白巾, 白巾上绣了一个“义”字,神色哀痛地上了一炷香,行了个礼后又自行离去。
沐蔺是身中数箭而亡的,身上本来满是血窟窿,不过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寿衣。
他的遗€€体从漳州一路而来, 因为寒冬腊月的, 加之用冰硝镇存, 尸身并未腐坏, 只是面部看着僵硬惨白,仿佛睡过去了。
韩临深也来了,站在韩致身边,哭得双眼红肿。
陆久安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点了一注香, 沉默地跪在沐挽弓旁边,默默往铁盆里烧纸钱。
这时候,又有几人从门外结伴进来, 却不是什么儒生士大夫。作着武将打扮,应当与沐家不对付, 他们刚一露面,刚才还哭着的中年夫妇立即情绪激动道:“滚出去,不需要你们在这儿假仁假义的。”
“怪不得沐家小子会死啊。”那几人讥讽一笑,站在堂前,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
跪着的沐挽弓“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抄起门柱旁的木棍,二话不说朝着几人下盘攻去,那几人忙出手回防,边躲边退,骂骂咧咧退到门外。
“我管你们是哪个统领的部下,你们要是敢跨进来一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沐挽弓毫不客气地威胁。
随即她收了木棍,脸色冷峻对着众人道:“沐蔺为了大周的国之栋梁而死,他没有辱没沐家门楣,谁都不准说三道四。”
冲突没有影响陆久安分毫,他烧了铜钱纸,又从带来的木匣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好的纸扎,一并丢进去。
火焰瞬间大起,一圈烟灰盘旋至空中,仿佛沐蔺真在世界的另一头,将物品给接住了。
“那是什么?”沐挽弓侧头问。
陆久安道:“我想着沐蔺喜欢游山玩水,在来之前,专门找了丧葬艺人做了几双鞋和一辆马车。”
沐挽弓眼眶蓦地红了,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有心了。”
陆久安看着纸扎燃尽,这才站起来,走到沐挽弓面前:“沐姐姐,我有一个问题。”
沐挽弓不着痕迹地擦掉眼泪:“你说。”
“你去漳州后,可有遇到一个叫耿凌的女子。”
沐挽弓想起那个一直守在沐蔺身边的人,点点头,神情低落:“耿凌和我讲了沐蔺很多事。她告诉我,其实那天他们本来已经赶着马车要出城了,大街上遇到了游行的书生,沐蔺好奇之下跟了过去。他们要是离开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久安不由自主地想,或许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沐蔺对耿凌来讲,就是她的全部吧。现在沐蔺走了,她便成了孤身一人。
“耿凌怎么没有跟着你回来。”
沐挽弓摇摇头:“那孩子,心里有想法。她想继承沐蔺的遗志,去踏遍大周山河。”
这一刻,陆久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对了,我差点忘了。”沐挽弓从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陆久安,“耿凌托我给你的。”
陆久安以为是沐蔺新写的游记,但是拿到手里看见书本那一刻,陆久安心神震动。
这是当初沐蔺第一次出行时,陆久安送给他的徐霞客游记,书本纸页已经泛黄,边角打着卷,一看就知道主人经常拿在手里摩挲翻阅。
翻开书页,里面用笔密密麻麻写满注脚,陆久安透过这些字,仿佛看到了沐蔺挑灯夜读倾尽心血的画面。
沐挽弓道:“耿凌说,沐蔺教会了她读书写字,所以她未来会接替沐蔺写完余下的部分。”
陆久安一步步来到棺木前,把书放在沐蔺身侧。
“身前不释卷,死后亦长伴,还是让沐蔺带着吧。”
徐霞客游记这本书,当初他怕沐蔺看出端倪,所以将两本书拆了重组而成。沐蔺也曾向他质疑过此书是否为两人所著。
现在耿凌接替沐蔺续写,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一语成谶啊。
元月二十,沐蔺封棺下葬,墓地是永曦帝为其而择,沐蔺被敕封羽英侯。
次日,漳州知府,布政使等几名主犯被押送刑场凌迟处死,其余从犯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
沐挽弓回了朱雀营,所有人重新投入自己的政务中,陆久安也好像忘了这件事,不再提起。
几天后,一个晌午,小厮突然给他呈上来一封信。
“哪儿来的?”年底公务繁忙,陆久安刚整理完案卷,疲倦地问。
“驿使说来自漳州。”
信是沐蔺死之前写的,不知道送信的驿使在半道遇到了什么事,导致信件姗姗来迟。
回信里,沐蔺对陆久安提到的流光镜很是感兴趣,再三询问他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宝物吗?
尽管还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在信的结尾,沐蔺还是高兴地表示回晋南以后,一定要见识下陆久安口中的“纪录片”。
陆久安沉默片刻,把信纸折好,和着《沐蔺游记》的手稿,一同收入箱箧内。
春节很快到来,大周给众官的假期长而舒适,从元月二十八至正月初七都是休假日,陆久安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
陆府陆陆续续收到其他人送来的拜年礼,有国子监的同僚,有昔日应平入朝为官的门徒子弟,甚至刘卧这群大老粗,在春节前夕也都提着果脯腊肉来拜年。
等陆久安一一回了礼,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除夕。
街上车水马龙,鼓乐喧天,百姓们合家欢庆,赶至街头凑热闹。
然而陆府宅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陆起亦步亦趋跟在陆久安身后,看着他梳洗换衣,失落道:“大人今夜真不在家守岁么?”
他早早就已经推了社里的聚会,沐小侯爷的事让大人黯然神伤了很长时间,他本来准备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打算让自家大人好好开心一下的。
陆久安捏了捏他脸颊,安慰道:“谢谢陆起的好意,可是皇命不可违,明日大人再陪你。”
果然,下午的的时候,御王府的马车来到陆家大门外,把陆久安接到了宫中。
大周每年除夕都会设宫宴,六品以上官员皆需参与。不过永曦帝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皇帝,到了亥时,官员可自行选择去留。
陆久安之所以对陆起那么讲,是因为他知道韩致会将他留宿御王府。
两人到的时候,宫中早已响起了丝竹管乐声,不时有宫女太监们停下来对韩致行礼。
陆久安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之人今夜有些不同。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韩致含糊其辞,难得神秘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紫禁城内灯火辉煌,美人们身着曳地长袖的华丽服饰载歌载舞,重檐下的琉璃挂盏与妃嫔头上的玉簪交相辉映,虽然众官对接下来的流程如数家珍,但依旧看得目不转睛。
不过今年的除夕夜,宫宴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永曦照例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赏下一些恩赐,接着道:“前段时间出了那样的事,令朕痛心疾首。不过大周得以山河无恙,百姓安康,朕也知道,这些离不开诸卿的功劳。所以朕特意选在今日,给诸卿准备了一件礼物。”
随着永曦帝一声令下,远处突然一声巨响,一簇簇烟火尖啸着冲入云霄,在黑夜中轰然炸开来。
五颜六色的烟火跟花一样,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开,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了,绚丽异常。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韩致贴上来,话语里情意拳拳:“久安,希望你喜欢。”
陆久安脸被酒熏得微微发红。
他仰起脖子看得认真,那烟火似乎透过眼睛,把他胸膛里蠢蠢欲动的火星子噗地点燃了,烈火烧至四肢百骸,炽热而滚烫。
时隔这么多年,他陆久安,终于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烟火。
待皇帝告诉众人,烟火乃研究所研制出来之后,文武百官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研究所的重要性,之前反对的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再也没有提出异议。
回府的路上,陆久安坐在马车里,还能听见道路两旁的百姓对刚才那一幕议论不止。
床.笫之间陆久安很少主动,但是今夜,韩致明显感受到怀里人的热情,陆久安抛开羞.耻,大胆地缠着韩将军,两人一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正月初十,陆久安因为政绩斐然,德义有闻,外加举荐之功,被永曦帝擢升两级,授职常极士,正式位居三公九卿之下的六士之列。
第207章
常极士是正五品官, 这个官职最初设于前朝十三年,后几度被废除,直到永曦帝继位, 才恢复这个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