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5章

廿一的确根本没注意气势汹汹的少年们。

因为他听到了外头遥遥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应该是个女人,落地轻盈,却稳,步伐间的频率都一般无二,显然是个深谙宫规,久居深宫的贵人。

当太监一路小跑着为她清道时,齐刷刷跪了一路后,这屋子里的少年们终于像一堆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安静下来。

然后,女人在侍女簇拥下,出现在了这简陋的屋门口。

她披深紫金丝纱衣,着青色宫装,腰佩璎珞,发髻高挽,插十数支金簪,服秩雍容,令人不敢逼视。

让人几乎忽视了……盛装下,不过二十岁年轻女子的面容。

太监唱道:“如意公主到,请安!”

这是现存唯一有封号的公主,赵如意。

但鲜少有人知道的是,赵如意并非真的皇室血统。她的父亲是先睿王,也就是现在当朝皇帝赵浔的堂叔。赵如意也非睿王亲女,而是收养的将军遗腹女。

说来也怪,偌大赵氏皇族,除了赵浔外,竟然男女都算上,连一支血脉都找不到。难怪民间有许多古怪诡异谣传。

如意公主在宫内得脸也不是因为血脉,而是因为她算得上……当今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少数能正常说几句话的人了。

赵浔和赵如意,偶尔甚至兄妹相称。

对此,有许多谣传。

有人说,陛下出生民间,能认祖归宗,是如意公主相助,因此格外不同。

也有人恶意揣度,这两人原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皇室最脏,这兄妹,可别是皇帝哥哥情妹妹。

可惜,事情的真相其实无聊得很。

早几年,登基前,赵浔看到赵如意也就是遥遥点个头回个礼的情分。

所谓的“兄妹”之称,根本和赵氏皇族无关,而是因为€€€€曾有人先后教过他们。

后来,那人死了。

……

廿一藏在人群最后,和其他少年一起仓促拜倒,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像是在精致的宫廷园林中,有许多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其中一名少年十六七岁,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他正在扶着少年的手,带着临一副字帖。

女孩仰起头,拽着他的衣袖道:“老师老师,哥哥都写的这么好啦,你教教我呗,我还要学下棋!”

幻境中的他低下头,看着那女孩稚嫩的脸,竟有几分像眼前这端庄雍容的长公主。

赵如意微微抬着下巴,拂开侍女搀扶的手,缓缓在这空旷寒酸的屋中走了几步。

她在观察这一屋子里七名近乎一样的少年。

何囤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来了位大贵人€€€€虽然这一皇宫里的人他也分不清,只知道人人都是贵人。

只是眼前这个仙女一样的女人应该特别尊贵。

因为她一进来,平日里严厉的教导宫女都跪服在地,不敢抬头。

何囤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只想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偏这时候,他肚子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因为被方臻他们欺负,何囤没敢去吃午饭。

怕什么来什么,赵如意的目光淡淡地瞥向了他。

那瞬间,何囤吓得几乎要停止呼吸,不知怎的一后背冷汗。

他一紧张就胡思乱想,听说这些贵人可吓人了,打嗝放屁都能致人死罪,吾命休矣!

又想,那李小灯哪来的胆子,昨天居然敢去皇帝老子的宫里,就冲这个,要是我今天能活下来,以后就跟他混,再也不笑话他了!

赵如意抬手,纤长精美的护甲正遥遥指着何囤:“抬起头。”

何囤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巍巍地抬起脸,却依然目光躲闪,不敢正视。

就在他感觉呼吸都要停止时,忽然听到那贵人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单薄得很,听的人心里发凉。

“这脸啊……你们竟还被养在了这里。皇兄已经落魄到要找这种廉价的赝品了吗?”赵如意幽幽道:“真是可怜,也真是折辱啊。”她说可怜,也不知是在可怜谁。说是折辱,也不知指谁受了辱。

总之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娥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把耳朵缩回脑袋里。

而可怜的何囤似乎被当成了靶子,赵如意问他:“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她是在问何囤,目光却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透过窗棂,仿佛越过这片方寸之地,越过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者看到了不存在的人。

何囤只是个农民的儿子,有天放牛回来,家中来了个贵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料子,给了父母一笔钱,将他送进了宫。

说来不怕笑话,他当时还以为自己要被卖了当太监,竟寻思着也还不错,不愁吃喝就行。

却没想到并不是。他和另外七个长得相似的少年从进宫起就在这个院子里。

有人给他们吃,给他们住,每天只要学那个什么六艺七雅就行,学不会最多挨个手板,似乎也不会怎么样。

何囤什么都不知道。

他鹌鹑似的缩着脑袋摇头。

公主笑了:“因为一个人呐。你们都长得有几分像他,当然了,只是壳子有几分相似,里头可是天差地别。所以,才会’有人’费尽心思还给你们教授功课吧。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如果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真的……未免太折辱人了。“

她又一次提到了“折辱’。

这时,连吓得要死的何囤都忍不住好奇她说的到底是谁了。

“谢燃,字明烛。”赵如意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说道:“前任帝师、定君侯。出身贵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权倾一时,甚至曾与帝共行登基祭天之礼……陛下少时,以师尊之。”

其实,赵如意说的还只是部分。

谢侯,名燃。字明烛。此人实在特殊。

他以帝师之名,享监国辅政大权,因此文臣参见他定策。

他袭爵定军侯,又手握军权虎符,因此边防需要他派兵。

如此位高权重,根本不合礼法,开国历朝从未有过。

权势熏天这词儿简直是为谢侯量身定做的€€€€直让人觉得他要是想再进一步,就是将那天子给换下来了。

众人皆知,帝与师素来不合。帝常以议政之名,将帝师留宿宫中€€€€这恐怕大部分大臣都不会觉得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是个常见的帝王手段。

在大臣们想象里,所谓的留宿便是找个偏僻宫室,说些似是而非的威胁话,再将人关着,命人细思己过。不给吃的,不让睡觉,从精神上折磨。

或者更糟点,端来一杯酒,那酒不管有没有毒,都够让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人们听说,深夜……帝师谢燃常被陛下留在了宫里,曾有大臣宫中耳目听到帝师与帝高声争执,针锋相对,语气尖锐。

€€€€帝王忌惮帝师,望除之后快。

€€€€帝师权势熏天,不尊皇权。

这就是所有人眼中,谢侯和帝王的关系。

虽然帝王年轻,又出身民间,是谢侯一手扶持,谢侯曾任帝师。两人按理曾有师徒之谊。

但自古帝王寡情,朝堂重利,若有人真把这点情谊当了真,反而显得可笑幼稚了。

但何囤是个乡下少年,他字都不识几个,能记住年号都算难为了,更别说这些遥遥不及的大人物。

但偏偏,连他也知道谢燃。

因为谢燃其人,故事已经被写进话本,传入街头巷尾,真真实现了雅俗共赏。

可惜是有点少儿不宜那种……

不过公主久居深宫,似乎还没被那些龌龊东西污染耳目,于是只当他们不知,自己说了下去。

赵如意继续笑道:“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是’前任帝师’吗”

“因为他死了,”赵如意的声音淡的仿佛秋风拂过:“……他死在元宵前夕,说来,再过一段时间,又快到他的忌日了。”

--------------------

早6更新~话说第一次写固氮心里没底,有木有互动~

第5章 博弈

听完这番话,何囤不知怎的,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

他这一激灵,没留神身体一晃,把边上的茶案的布给扯地上了,布上放着一壶水,几个杯子,连带着碎了一地。

何囤:“……”天要亡我。

他快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告罪,蹲下来屁滚尿流地收拾。

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只是这一矮身,终于露出了后头原本藏的很好的廿一。

廿一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低眉掩目,因为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出神。

其实,这么多长相相似的人站在一起,屋内光线昏暗,他又灰头土脸、带着脂粉,并不明显,甚至比其他几个少年看起来还要落魄可怜些。

但赵如意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此人第一次给了她一丝熟悉的感觉。不会是这张脸……这么多相似的脸一起出现在这里,她只觉得可笑。

那是什么?是剑一样笔直的脊背、微妙的神态……还是更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度?

不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快的像个幻觉,因为面前这小子忽然麻溜地双膝一软,讷讷告饶:“贵人华贵夺目,小的一时失神,罪该万死。”

……连自称都不伦不类,有股客栈跑堂的茶壶味。

赵如意立时将刚才那点怀疑抛诸脑后,她居然有个瞬间觉得这人有点像谢燃,真是快赶上自己那疯了的皇兄了。

但刚才,究竟是觉得他哪里像呢?

公主一旦不说话,这院子里的空气就和铁似的,沉沉地压下来,只剩下何囤抖抖索索地擦地上茶水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如意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微抬眉目,少时圆润的眼尾被胭脂斜红勾勒得艳丽凌厉,眉宇间只剩皇家威势。

“继续吧。”公主道。

跪在地上的两名教导女官对视一眼,不知要继续什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