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何屯说,这位老爷子姓屈名朴,是国子监资历最老的书法老师,原本都要告老还乡的。
老头是所有老师里最严厉的一位,也是最看不惯他们这些来历不正的少年的。
堂内鸦雀无声,少年们都趴在桌案上,僵硬地握笔写字。屈朴板着脸走来走去,时不时用戒尺拍打路过学生的手背。
何屯常背后骂这老头找茬,但廿一亲眼看到,却觉得难怪老人家忍不了。
这几位少爷的握笔姿势仿佛不是在写字,更像是握着根筷子打算把纸捅个对穿。
廿一原本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却没想到这里气压太低,落针可闻,他推门进来的声音简直是在人家屈老爷子的神经上蹦€€。
屈朴的目光如果是刀子,廿一这会恐怕已经被他削成片了。
他很识时务,立刻低头拱手道:“是学生有错,到晚了。”
少年站在那里,躬身低头,姿态谦逊。却偏偏不显得卑躬屈膝、懦弱畏惧,反而姿态坦然挺拔。更难得的是,这坦然不像是装模作样,反而十分自然。
屈朴除了在国子监,还曾在礼部任职,居然也说不出少年这仪态有什么毛病,反而心里暗暗疑惑,这孩子他是有印象的,总是蜷缩在角落里,课业倒是中上,只是神态总是阴郁,现在倒似乎不太一样了。
“坐下吧。”屈朴淡淡道:“课后把今日的书罚抄十遍。”
屈朴叮嘱他们临摹字帖,半个时辰后来考教后便出去了。
廿一谢过。扫视教室,发现有两个位置空着,何囤不知为何也没来上课。
他坐下来,又发现另一个问题。自己没有字帖。
原本这东西应该是一人一份发下来的,这边两张空桌上什么都没有,前面一名皮肤偏棕的少年,却在胳膊肘下头压了三张。
这就是何囤说过,带头欺负李小灯的方臻了。
廿一站起身,走到了前桌。
这时,所有的少年都停下笔,注视着他们这边,一脸戏谑,还有人小声吹起口哨。
“劳驾,字帖。”身处嘲笑中心的廿一却恍然未觉,只是走上前,笑着屈指在方臻桌上扣了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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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想到逃学威龙我是怎么回事()
第10章 临摹
方臻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就站了起来,他原本就年纪大一些,体格也壮,站起来简直是堵墙。
他讥笑道:“怎么,兔儿爷有什么要指教的啊?听说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还站得动吗?先前还道你除了红着眼睛瞪人什么也不会,还总是涂脂抹粉的,妄想面圣。如今看来,本事很大啊,竟然还真能爬龙床,怎么?李小灯你这货色还想做娘娘吗?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生。”他这话落下,其他人哄堂大笑,这些少年大多草根出身,平时有人在还不敢妄议贵人,如今屋子门一关,就肆无忌惮起来。
廿一身在这嘲笑中心,一言不发,似乎是怕极了又尴尬极了。
直到笑声终于见歇,他才问道:“‘我妄想面圣’,这是什么意思?”
方臻以为他在还嘴,神情更加讥讽:“还装呢。一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自己和皇族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如果帮你见了皇帝,你一定能一飞冲天。啧,原来是这种见法,怪不得你那晚上打扮成那样,真脏。”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李小灯你就一卖屁股的货色。夜不归宿,真是贱的很。那个何囤还帮你说话,也是一样的货色。”
€€€€为什么李小灯一定要见赵浔呢?
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是想成为皇帝的男宠,到他总觉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廿一沉默静思,方臻却当他被戳中了痛处,立刻更来劲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转身一把抓起那两张字帖:“看清楚没有?这字帖写的是’君子行’。君子,好歹得是个男人吧。你也配?”
方臻说着,竟就当着廿一的面,把字帖给撕碎了,往廿一面上一扬。
纸片€€€€纷飞。边上的男孩子们都站起来起哄,似乎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对着廿一这靶子吐口唾沫。
无论男女地位,同样处境的人之间最容易生出嫉妒和误解。
这些少年里,有些是和方臻一样纯粹不喜欢软弱阿谀之举,但又有些恐怕是嫉妒自己没能攀上贵人。
廿一摇头,坐回位置,提笔自己写起字起来。
他不说话,那些少年却更来了劲,有些人可能是想在老大方臻面前表现,不依不挠地想上前推搡,还笑道:“瞧他,连个字帖都没有,还装模作样写字呢?哦,不对,你来了以后就想着见皇帝老子了,有好好学过什么吗?果然是个软脚虾兔儿爷,还不如那个河囤,好歹会骂两句。这样欺负起来才带劲。”
廿一笔尖一顿,问道:“你们把何囤怎么了?”
他声音平静,说话人却没来由地心里一惊,竟下意识说了实话:“也,也没怎么,把他关在屋里了。大不了饿两顿,缺勤挨骂。”说完,可能又觉得没有面子,提高了声音:“ 你是个什么东西?自身难保,还要帮他?”
在这一片嘈杂的讥笑中,廿一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了笔。
不知怎的,笔落在笔架上,其实声音轻得很,那些少年却忽然一静。
廿一站起身,随手掸开肩上的纸片:“诸位可能还要在宫中生活一段时间,在下给个建议€€€€谨言。比如此刻你们虽骂得是我,但落在有心人耳中,却未必是这个意思。”
方臻警觉道:“你什么意思?”
他忽然觉得这个李小灯似乎变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出在哪里。
少年人迷茫或者畏惧时,本能地爱用暴力发泄。方甄见面前人不答,更逼近两步,重复道:“说啊,你什么意思?”
同时将手按在了对方的肩头。
在方甄想来,他会和往常一样像提小鸡仔一样轻轻提起面前的人,但没想到,这次却不一样,他用尽全力狠狠提了一下对方,却毫无反应,反而手腕被那人轻飘飘地按住了。
看似绵软无力,围观人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惟独方甄恐惧地发现,似乎竟然挣不脱,甚至动不了。
廿一只是慢条斯理地和他解释:“比如说,在宫廷庙堂,大家通常喜欢把事情多解读几重。比如表面上你在骂我,但其实也在映射帝王内事。皇家无家事,说小了,这算是不敬陛下,说大了,算不算对后宫储嗣之事不满?觉得陛下不干正经事玩娈童,觉得这国家没有后嗣,未来堪忧?”
他说完,便松开了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方臻沉默许久,才说:“……但我只是想骂你。”
廿一竟然欣然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也只是一说,你随便听听便好。不过,若我当真是个……唔,恃宠而骄的妖妃,要是有朝一日想报复了,你们不也惨了?”
他说到恃宠而骄,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微微弯了眼睛。
半晌,方臻低声道:“我也不想在宫里的。”
他握紧了拳头,声音低哑:“我就想堂堂正正、简简单单地活着,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谁愿意来宫里做奴才!”
堂堂正正、简简单单。
真是少年才敢大声说出来的愿望啊。
但凡多长几岁,就会发现人生无论何种境遇,大多无外乎抉择二字,不可能简简单单,更不一定堂堂正正。
少年发表完这番宏论,又不由脸红,脱口而出:“我在家从不欺负人的!就是在这儿心烦,你李小灯还只知道哭丧着脸,神神叨叨的,看着人更烦了!还说要是帮你就带我们荣华富贵,谁稀罕啊!老子就想出宫!”
他说完,其他人也一阵附和,其中又有几个男孩子也道:“哭哭啼啼也就罢了,胆子小嘛,忍一忍就过去了。你还威胁人。”
廿一就问:“我怎么威胁的?”
须知最可恨的事情之一,就是你耿耿于怀,本尊却已经一忘皆空。
说话人立刻给他激出了几分火气,大声道:“那些恶毒的话还要我说出来吗?意思就是谁都对不起你,我们对不起你,皇帝对不起你,整个国家都对不起你。要是不捧着你,帮你面圣,你就要诅咒我,诅咒大家,让所有人都不得好死,不都是你说过的话吗?”
廿一缓缓皱眉。
€€€€显然李小灯和这些少年不同,他进宫应该怀着某个明确的目的:比如接近赵浔,或者皇室。
而且,这个目的,恐怕并算不得友好。
如此来说,李小灯出现在赵浔寝殿内应该也是刻意而为。
他和赵氏皇族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见到皇帝就能一飞冲天呢?
李小灯那个绣着“庆”字的锦袋,又到底是什么来历?
无论如何,恐怕并不会是这些少年猜测的这么简单。
李小灯死去,自己才能附身。原本他猜测李小灯的死可能和这些欺负人的少年有关。
如今一看,最多也不过是些藏纸、锁房门之类的孩子玩法。嘴上的确刻薄讨人厌,但到底算是明牌,也没见有什么推搡打架,不太可能和方臻等人。
那李小灯究竟又是怎么死的?
他想到这里,却忽然听到方臻狠狠抽了下鼻子。
这小孩竟然把自己说激动了,红了眼眶。
少年沙哑着嗓子重复道:“……我只是……想出宫……我想我娘了。”
看来这些农家孩子在宫里的确是担惊受怕久了。欺负同伴的确也是人情绪压抑到极点时一个常见的发泄方式。
只是他们进宫,并非皇权强迫,而是他们自己的父母,为了几两银钱,或者一点富贵,抢着把他们送进来的。
原本一场霸凌,莫名其妙把一群孩子都说哭了。
廿一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自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场合,只是干巴巴道:“放心,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离宫了。”
的确如此,他已答应了赵浔,愿意成为法阵提供鲜血的原料,剩下这些少年便只是备用。只要一切顺利,等仪式后,他们便能毫发无损地还家了。
少年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知怎的,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好像触发了他们压抑已久的情绪,屋里竟然响起一重低声抽泣声,还夹杂着一些骂声,十分精彩热闹。
这短短一会儿,宛如五十只鸭子吵了起来,边吵还互相哆毛,最后还一顿哭。听的人十分头疼
莫名其妙又把人说哭了的廿一:“……”
凭直觉,他应该生前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尤其是这么多半大少年。
毕竟从前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只有一人,而那位在这个年纪早就能独立算计人了,甚至还能把他这老师本人也算计上€€€€
……等等?什么少年?什么老师?
刚才那想法出现的自然而然,真的仔细却回想,却什么细节也想不出。只是有一个瞬间,脑海中有个片段一闪而过。
破旧的园中,少年拿着一杯酒一饮而尽,喝完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老师,太苦啦。你自己不喝,却只灌我。”
他正色道:“我是在教你,男孩子哪有不会喝酒的。”
少年笑着眨了眨眼睛:“真的太苦了,不信您自己尝尝,我眼泪都出来了。”他无奈地伸指推过去一碟糕点:“别撒娇了,吃点甜的。”
“老师您特意跑去给我买的?”
“……下朝路过西市罢了。”
€€€€这少年是……谁?我又是谁?
廿一只觉头昏脑胀,仿佛记忆深处有什么正在复苏。
他顺着片顿中的一些细节,想深入推敲€€€€却偏偏就在这时……门,又被人推开了。
廿一刚提醒过少年们谨言,看来还是有点作用的。堂内骤然鸦雀无声。因此,就显得门口的脚步声尤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