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那你呢?”
刺杀事态未明,就意味着有可能是针对皇帝赵浔的,但也有可能是针对李小灯的。
毕竟这阵仗虽大,但弑君还是托大了。
只是,面前这人似乎完全没考虑到自己在这村里暴露长相的潜在危险,只是帮他掩饰。
谢燃一顿,仿佛没反应过来。
赵浔抿唇,沉默。
他忽然想起了一段并不算愉快的回忆。
*
那是几年前的事。
他刚登基,根基不稳,朝野动荡,还有个三皇子被手下撺掇,在西南一隅起兵意图谋反。
赵浔急需于内朝立威,又想借此收复兵权,便御驾亲征。
三皇子自己是个除了出身什么也没有的草包,跟着他起哄的将领也都是志大才疏贵族出身,原是些绣花枕头。平乱难度不高,本该一切顺遂。
只是打到最后,那三皇子看敌不过,便玩阴的,让江湖中人假扮使臣刺杀赵浔,谢燃为救他受了重伤。一剑穿胸。
那几年,谢燃的身体原本已损了根基,差得很,再加上这道伤,太医说,但凡差个几寸,便救不回来了。
谢燃醒时,赵浔坐在床边。
他问谢燃,当时即使刺客那剑刺实了,应该也不会刺中他的要害,为什么要以命相博,挡那一下?
谢侯说:“我不喜欢冒险。你的命比我更贵重。你已经登基称帝,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任比我更有才干的谋士良臣。但你若重伤或死,朝野动荡,功亏一篑。”
“你救的是我,还是帝王?”赵浔忽然攥住了谢燃的腕骨。
对比他的激动,谢侯仿佛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渊,平静到让人愤怒。
位高权重的定军侯兼帝师淡道:“陛下,何出此问?”
是啊,的确没必要问,只要赵浔还是皇帝,对谢燃便有用,谢燃就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赵浔早该心知肚明,那是自己唯一能占有此人的方式。
赵浔走出定军侯府的院子,看到大雪纷飞的室外挂着两具血凝成冰锥的尸体。
是刺客的尸体。他们身上许多皮肉被切成薄片,如同凌迟。
七日后,谢侯呈了份长长的名单,名单上是刺客及其幕后主使的族人亲友,全部株连,斩于菜市。
据说,当时因为天冷,从死者身上喷出的血立时凝结,血雾纷飞,如同地狱魔障。
谢侯此举,直接造成了两个结果。
其一,三皇子彻底丧失斗志,直接投降。赵浔威望愈盛,彻底坐稳了皇座。
其二,所有脏事都被记在了谢燃一人头上。愤怒的江湖人义气所使,将矛头指向谢燃。朝堂之上,史官笔下,也对谢燃多有损贬。
直到谢燃死后,他也算不得清白良臣。说来说去,到底有辱谢氏门楣。
*
谢燃的脉终于诊完了。
他松开赵浔的手,神情微有凝重:“体内毒素未清,时间若久,毒入经脉,你的右手恐怕就再也用不了了。”
赵浔轻轻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谢燃看他一眼:“若再有剧烈运动,甚至可能毒入心脉。我知道几味药或许有用,会先想办法找来为你压制毒素。但你仍需要尽快回宫。”
赵浔似乎对自己的伤势生死毫不在意,只是盯着谢燃问:“李兄还会医?这点我可没派人教啊。”
谢燃:“……”
他忽然低头笑了下,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我懂什么,只是家中有些牛马猪羊,总有发疯得病的时候,会在做些草药,偶尔又能骟割牲畜罢了。”
€€€€发疯得病,骟割畜生……
赵浔:“……”
这人这段解释倒真像个农家少年了,偏生不带一点脏字,让人无法反驳发作。
谢燃说完,也不管赵浔,便起身,将外袍半褪,露出半个骨节漂亮的肩头。
赵浔忽然安静了。
谢燃却并没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他在给自己更换裹伤的绷带。
此人动作看着其实很慢,因为总习惯于把东西整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但落在实处,却其实有条不紊。
几眨眼的功夫,他已拆了原本被血色染的深乌的伤带,将右手腕处裹好。只是另一处伤口在左臂,似乎并不方便自己动手。
他动作时,露出狰狞流血的伤口,却也露出了瓷白的肤色和紧绷的脊骨,赵浔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便适时开了口:“要帮你吗?”
谢燃没答,转头自己轻咬住绷带的一端,右手握着另一端,雪白的布带立时绷直,三两下便结实地捆在了伤处。
几息之间,动作干脆利落。
赵浔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李兄这样子,倒像是受惯了伤,上多了战场的。你言谈举止,细致讲究,骨子里刻的教养比我这泥腿子皇帝还重多了。还说自己是农家子弟?我倒觉得,你更像另一个人。”
谢燃便问:“谁?”
他这样淡定坦然,赵浔反而心里有些古怪,面上却依然笑道:“自然是我让你学、让你演的那个人。李兄,朕越来越觉得,你真是像极了……谢侯。我在想,会不会是他真的回来了,魂魄就附在你身上呢?”
他语气渐低,若仔细听,尾音略有颤抖,仿佛兴奋至极,带着危险的克制。
“陛下,你这样有意思吗?”谢燃忽然打断他。
赵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燃十分平和地笑了一下,看在赵浔眼里却仿佛带着无声的讥诮。
他说:“您可以异想天开,怀疑我不是李小灯,但我自然也可能是……事实上,我可以是任何人,但都不代表我是谢燃。”
死去的当朝权臣微笑着看着生前辅佐的帝王,当真仿佛在耐心教导一个学生。
“陛下,我们都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您不喜欢、也不习惯信别人,”他轻轻道:“别说我不承认是谢燃了,哪怕我现在承认了,你便真的敢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除了自己六识七感,皆为怪诞虚妄。您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赵浔看起来像是忽然被沉入深海,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呼吸。
先前一直是赵浔调笑着咄咄逼人,谢燃始终沉默,看着倒像是处于下风。如今,形式却忽然无声无息地逆转了。
“你之前问了我许多问题,现在我也想问一个,”谢燃道:“陛下中毒,是故意而为吗?”
第22章 悬赏
自赵浔醒来后,便觉出谢燃对他态度有异。既不似最初在宫里故作卑微,也不像庙会时自然随意。原来是为此。
“是。”赵浔道。
谢燃神色冷了些。他不意外也不排斥赵浔试探他,但他不喜赵浔伤及己身。然而,紧接着赵浔就继续道:“但也不是。”谢燃:“……”
赵浔坦然道:“的确有过故意涉险,试探你出手的想法。但真没想到刺客会浑身涂毒€€€€李兄,朕就算疯了些,也算一国之君,没有被刺客追到落魄至此的雅兴。”
他话音分外真诚,只是没正经几分钟,话锋蓦然一转,道:“那你因此不悦,是因为忠君,还是只是不喜我受伤?”
€€€€和数年前那个雪夜,相似的问题。
谢燃微微垂眸,似要启唇作答。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几名农妇说话的声音,原本应该会到傍晚才回来的张大娘才出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去而复返了。
谢燃原本打算留了钱就是打算不告而别,而后带赵浔离村去往最近的郡府,说明身份,让赵浔能及时回宫医治。
只是张大娘回来的太快,他都还没来得及“不告而别”。
谢燃心中一动,竖指于唇,提醒赵浔安静,而后他推门而出。
张大娘原本在和邻居念叨什么,两人用着方言,语速飞快,神色虽谈不上焦虑,却也面带疑惑。
见谢燃出来,邻居嫂子打了个招呼,便说回去做饭了。
张大娘转向谢燃,笑容热情:“怎么样,媳妇好点了吗?”
谢燃笑道:“内子体弱,无甚大碍。但到底受了惊吓,伤了根本,得尽快回城将养。”
他提到回城,便有试探之意,张大娘果然立刻面露难色,问道:“小李,听你们口音,不是俺们郡人?”
谢燃摇头:“此行我送内子归宁,她家乡偏远,路途坎坷,便遭了盗匪,流落此地,幸得相救。”
说到这里,他神色间露出一点适时的疑惑::“您不是去城里卖货了吗?这么早回来,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刚才还和邻居聊的火热的张大娘立刻“哎”了一声,打开了话夹子。
“城巷今日戒严,不许摆摊,也不许咱们乱逛乱跑,那些官爷军爷们啊,就都带着甲在街上逛,看大伙儿的通关文牒,说要找两个流窜犯。”
谢燃袍袖下手指微动,口中像纯粹捧场似的轻轻叹了声:“是么,那两个流窜犯,是什么样的人?”
张大娘恍然未觉:“是两个男的,说是偷了郡守的东西,抓逃奴呢。”
谢燃又笑了下,用闲聊的语气道:“怎么只是个逃奴,就这般大动干戈?不知道的还以为逃了个逆贼刺客呢。”
“谁说不是呢。”张大娘立刻被勾起了没尽的八卦心:“所以街坊都在传,是不是逃奴拐到了郡守家的娘们呢!”
谢燃:“……”
真相恐怕谁也猜不到€€€€所谓的逃奴拐了个皇帝,充当自己的妻室。
张大娘兴致勃勃道:“你倒别说,那逃奴看画像,长得还真俊€€€€”
她边说边从菜篮子里掏:“似乎那人是犯了大事,路上官老爷们到处发画像呢,还让俺拿带张回乡里。来,小李你也看看,你这还带着媳妇儿,可别一不小心撞到了那凶犯……”
张大娘还在絮叨,谢燃便自然地接过画像,看了起来。
€€€€果然,是李小灯。
通缉画像其实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人的面部特征,要是些五大三粗,奇形怪状的尚且容易记忆,但长得好的那些脸,无非都是三庭五眼、剑眉星目,看完了除了“标致”什么都记不得。
更何况,画像中的少年头发尽数用布带绾起,一身粗布麻衣,神态羸弱怯懦,并不会让人联想到一看便是贵公子做派的谢燃。
“小李啊,你看这么久,难道是认识这人?”张大娘有点纳闷,想了想又面露喜色:“真这样就好啦!你好好想想,万一真见过,给了官府线索,能赏个好些银子。”
“见倒是没见过,”谢燃笑的十分坦然:“只是忽然觉得这通缉犯和我长得还有些像,不觉多看了两眼。”
他这样一说,张大娘“咦”了一声,也凑过来看画像:“你不说倒没觉得,这么一看还真觉得鼻子眼睛有点像,这么瞧着,这逃奴也长得挺俊哩。”中年农妇说到这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把谢燃的话当成了一个玩笑。完全没把面前人和画像上的通缉犯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