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18章

谢燃明白他的意思。

表面看来,身为帝王的赵浔似乎更可能是刺客的目标。

但今日赵浔是微服,所以其实也有容易被忽略的可能性,刺客想杀的,其实是“李小灯”。

谢燃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衣裳摩挲的声响,像有人在脱衣服。

他心中奇怪,正要回头看去,肩头却被赵浔按住,此人笑道:“李兄莫回头,我将这人扒光了,看看身上是否有什么印记。”这位皇上不愧出身民间,疯起来没有人样,干起活来也毫无架子,杀人翻尸都亲自来。

不过……

“……我为何看不得?”谢燃有些无语。

赵浔笑道:“我怀疑你是我那位老师嘛。谢侯这样清贵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更何况€€€€”

他“何况”了半天,也没说下去,谢燃当然没把他那些废话放在心上,推开赵浔。

然后,他就看到那刺客尸体胸腹袒露,横躺于地,而赵浔的手背到指尖一块呈现诡异的青紫。

谢燃不由自主默然攥紧了剑,半晌低声道:“他身上有毒?”

赵浔起身,甩了甩手,轻轻“啧”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懊恼被毒药,还是被谢燃看到。

“应该不会很烈。”他说道:“不然这人涂满全身,早就死了。不过这场刺杀,还真是势在必行,不惜代价啊。”

谢燃明白他的意思。对刺客的主人来说,能杀了人固然好。如果反被俘虏,对方大概率会擒拿刺客检查身份,这时毒药便用的上了。

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

如果毒不能立刻致命,只是麻痹肢体,显得多此一举。

谢燃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山风渐起,€€€€€€€€,如人低语。人影幢幢,如鬼魅声,如黑影现。

敌临。

几息之后,赵浔看着将他们二人包围的数十名黑衣人,轻轻叹道:“原来刚才只是饵啊。这才是正膳。”

眼下,他们二人一个中毒无力,一个失血过多,早已是强弩之末。

刚才还针锋相对,互相试探,现在倒不得不生死与共了。

他们只有一把剑,背后是百丈悬崖。

第20章 爱妻

塘村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子,自给自足,自几年前打仗那会儿,才开始与外界往来,村里人纯朴知足、安详宁静。

不过这天,村里比往常热闹几分。

因为昨天晚上,有户人家捡来了两个外来人。

二人是顺着溪流落到岸边的,身上带伤,衣衫落魄狼狈,但看得出打扮非富即贵。

是对落难的年轻夫妻。

据说长得都格外齐整,村头活了近百岁的老大爷看了那男的之后,甚至嚎了一嗓子戏文里学来的词€€€€”神仙人物”!

只是那家的娘子虽身形优美,美中不足的是似乎骨架子大了点€€€€比她那已经足够高挑挺拔的夫君还高了些许。

清晨,鸡鸣,村舍。

屋门打开,青年人一袭青色布衣,推门而出。

正在淘米的张大娘回头一看,感叹道:“哎呀,我儿子的衣服穿你身上正合身呢。”

谢燃点头道谢。

昨晚,他和赵浔被迫坠崖,好在这块地带以前曾作练兵用,他还算熟悉,带着赵浔落到了溪流位置,只是当时两人皆已力竭,尤其是赵浔,已近昏迷。

好在谢燃还记得这里有处村庄,被救上岸后,便托辞二人外出被山匪打劫,九死一生逃出后翻山越岭,还被毒蛇咬伤,最后狼狈坠崖的故事。

面前的大娘正是救他们的当地村民。

张大娘见这年轻人一副束手站着,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干起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眼前是个富贵公子。

这位村妇爽快一笑,率先起了个话头:“媳妇儿怎么样啦?”谢燃如实说道:“醒了,烧也退了。”

张大娘便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进屋里。

简陋的木制窗棂下,是一张并不宽敞的床,其上侧卧着一个人。

那人面朝里,长发如瀑,披散而下,像上好的乌木,又像一段黑色的绸布。绸布下露出一点羊脂玉一般的白,是床上人苍白的下颌。

全身上下,明明只露出这一点肌肤,却异样得引人注目,只觉那下颌的弧线都仿佛金雕玉琢的玉,让人忍不住想要把玩。

张大娘沉默了一会,忽然对谢燃感叹道:“小李啊,你真是好福气,娶到这样的仙女!”

谢燃:“……”

就在这时,床上人微微一动,似是想要起身。

谢燃眼疾手快,坐到床边,手飞速一扬,便将一块不知是擦脸还是垫桌子用的长布,一股脑丢到那人头上。

被盖住脸的“仙女”:“……”

“家里规矩多。”谢燃彬彬有礼地解释:“女眷不得露面,不得见人。”

张大娘目瞪口呆:“女的见女的也不行?”谢燃温和坚定地摇头,作揖道:“的确。相貌不能被任何外来人窥见,恐生事端。实在失礼,恳请谅解。”

他态度实在诚恳,再加上所谓大户人家的阴私规矩也没少在话本里被传来传去,因为张大娘并没生气,还问了床上人一句:“小李媳妇,想吃点什么不?大姐给做。”

谢燃当时随便将“李小灯”的名字简了个“李灯”的化名,而床上人自然就成了“小李媳妇”。

谢燃:“……”

床上人:“……”

谢燃:“她不会说话。“

张大娘:“啊?哑巴?”

事已至此,谢燃索性硬着头皮编了下去,微微笑道:“是啊,爱妻自小坎坷,真是可悲可叹。所以更怕说不清楚,不得见人。”

话说到这里,大娘看床上人的眼神都怜悯了几分。

张大娘年近五十,丈夫以渔为生,常年不在家中,两人独子少年夭亡,甚至还没等到娶妻的年纪,因此看带着“妻子” 的年轻人便格外亲近几分。

她又扯了几句闲话,才拿着昨夜编的粗布纺物出去卖了。

她走后,谢燃从赵浔袍子袖袋中拿了银钱压在灶台边。

他想着既然人醒了,村中到底人多眼杂,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在张大娘回来前离开村子,寻求救援为好。

他刚一转身,就听里屋有人笑着说:“怎么趁别人睡着偷鸡摸狗?”

巧的很,这偷鸡摸狗话音刚落,院子里的鸡不知吃错了什么粮,忽然引颈高歌了一声。

鸡一叫,狗也来劲了,跟着开始愉快地狂吠,真叫一个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谢燃:“……”太阳穴又开始跳了。

他心里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搭了那人的脉。

€€€€那位,乌发如瀑、蒙着粗布盖头……不得见人的“爱妻”。

他一边诊脉,床上人没得到回应,却更加不甘寂寞:“嗯?爱妻自小坎坷,可悲可叹?”

真是奇怪的很,谢燃发现自己念出来尚算正常的“爱妻”两个字,由这位陛下来说,就仿佛带着双看不见的钩子,要深深穿破人的骨头里,偏偏音调却又软,仿佛无限温柔。

真是听的人又遍体发毛,又忍不住……可怜这说话人。

谢燃微微垂眸,细长睫毛落下,看起来十分沉静地诊脉,一点也没被打扰。

赵浔无声无息地打量着他,忽然道:“你似乎不太一样了。”

第21章 虚虚实实

谢燃神色不动,淡淡道:“陛下何意?”

赵浔微微皱眉:“说不上来,但是似乎’沉’了许多。”

谢燃其实心里知道赵浔的意思。先前他没有记忆,做廿一时只有本性,自然活泼些,更像少年时的他自己,年轻气盛,心直口快,像张清澈愚蠢的白纸。

而如今记忆恢复了,许多从前悔恨不甘怨愤的事都像附骨之蛆般卷土重来,还怎么轻松的起来?

他不想赵浔深想,便把话题抛了回去:“那陛下你和之前也不同了,咱们这么狼狈跌落山崖,你怎么还能这么高兴?”

的确高兴,先前在宫里,赵浔一直一副阴郁莫测的模样,现在却笑得没完没了,也不知他在开心些什么。

说来,他们关系变化的转折点,恐怕就是山顶大鼎,谢燃拔剑而出,恢复记忆了。

这话其实不太敬重,赵浔却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点头道:“自然喜悦,我的仪式成了,青铜巨鼎接受了你的血作为祭品。”

那一瞬间,谢燃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

按理是该开心的,毕竟自己的血有用,赵浔便不会再寻找其它和他相似的少年供血,枉送他人性命。

但一想到那仪式是用来给自己复生的,他又只觉迷茫和怅然。

“不过,这仪式还只是前菜,类似于给法器青铜鼎开个光,”赵浔道:“真正关键的时候还在后头。”

他说到这里,便不多提了,谢燃隐约猜到,等真的到了所谓的关键时刻,恐怕就能见到他自己的尸身了。

他实在不知作何反应,便只是淡淡道:“那恭喜陛下了。”

他的冷淡却一点没影响到赵浔的兴致,这位陛下今天心情似乎异常的好,忽然扬了扬眉:“不过,另有一件事,我也很开心。”

谢燃:“?”

赵浔不急不缓道:“更何况我才晕了一会,就成了李兄的夫人。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我岂不是该欢喜?”

谢燃:“…… ”

他努力维持住神色一动不动,道:“现在刺杀事态未明,我们身上又都有伤,你一国之君,身份贵重,不露面更安全。事急从权,恕罪。”

他说着恕罪,却明显只是句谦词。语气全是熟悉了发号施令、杀伐果决者特有的我行我素、自说自话。

赵浔却忽然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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