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24章

“违逆天地的大阵,必有代价,”谢燃平静下来,看向赵浔:“既然不是黎民气运,那你€€€€付出了什么?”

赵浔目光微闪,笑道:“我今天的心情只够坦白那一件事,你想问更多,得多让我高兴,等下一回了。”谢燃抿唇不语,没理他这油腔滑调。

他少时,其母先镇国长公主与虚境钦天监交好,他因此也识得许多玄妙之术。

因此自然也清楚一些基础的阵法原理。

能和黎民气运对应的,通常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帝王气运。

€€€€简单的说,也就是赵浔自己的运数和寿命。

那鼎每存在一刻,燃的就是赵浔的阳寿。

“陛下。”谢燃忽然道。

这时他死后,他们重逢后,他少见的没有故作谦卑,而是这样郑重地称呼了他。

赵浔脚步一顿。

“你为什么这么放不下谢燃?”他低声问道:“我记得……看书中记载,其实你们后来,也并不和睦。”

岂止不睦。赵浔父亲庆利年间事情暂且不说,自赵浔登基后没多久,也就是嘉元元年起,史书简直就快成了他们二人的恩怨史。

总结下来,大事无非几件。

赵浔登基后,谢燃作辅政重臣。但许多人都知道,赵浔那位民间的生母的死似乎和谢侯有关。更有甚者,传言先帝的死和谢燃也脱不开关系。

嘉元三年,谢燃上书奏请赵浔选妃封后。传闻新帝震怒,掷奏折于地,又以不尊天子,傲慢逾礼为由,囚谢侯三日于宫内。

其他小事不计其数。

帝与师不和,满朝皆知。

嘉元五年冬,谢侯当朝驳斥帝王,帝罚其跪于王寝。

次日,谢燃便死了。

除了这些明晃晃记在史书上的,却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些摇晃的纱帐,明灭的灯火,交缠的呼吸,痛极的刺入,极乐的喘息……

那些涌动的党争,针锋相对的暗流,相权与王权的制衡与冲突。

爱恨不清,真假难明。不择手段,唯利是图。

这是庙堂的规则,也理应是他们之间关系的真相和结局。

赵浔不应该这样,他不应该把这些欲望的宣泄,爱恨难辨的关系当了真。甚至疯到不顾一切,想强求什么。

谢燃至死也不知道。

如今,他知道了,却怎么也想不通。

赵浔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笑道:“巧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谢燃死前,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但他死后,我每晚都睡不着,闲来无事胡思乱想,渐渐就想通了。”

“€€€€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无非是三个。我想先告诉你第一个。”他说:“我身于暗室,鄙陋不堪,犹如飞蛾。而有一天€€€€门开了一条缝,有人迎光而来,举着烛火,让我不至冻僵。”

赵浔开口前,谢燃以为自己不会懂,或者甚至想不起。

但奇异的是,事实上,虽然赵浔说的那样语焉不详,他脑海中却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

那年的冬日太阳特别好,当时国泰民安,无灾无难,依旧很多年没打过仗了。老人会把竹椅搬到街上,闲闲地晒一天太阳,说:“这是十年来最暖和的冷天啦。”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在之后十年里也一样。

€€€€再也没有过这么好的冬日了。

就在这么一个二十年难得一遇的温暖天气,定军侯家的独子,16岁便中了会试第一的谢公子,披着件红色狐皮轻裘,骑着快马,带了一帮惯常以他为首,遛猫逗狗的富家子,要往郊外打马球。

*

那年,他正是最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时候,会元榜首,足够风光无限,街头巷尾都传遍他“君子如晖”的声名。

之所以还不是状元,只因实在少年天才€€€€本朝规定,十七方能殿试面圣。

他年方十六,当朝帝王庆利帝便许明年再行殿试。这在普通人家或许还是个麻烦,但对谢公子却只是一句口谕的事情。

朝中重臣皆知,年过五旬的陛下最疼爱定军侯独子,年节必召其相伴,常赞其才情横溢,叹曰:“明烛国子之才,似朕……肖朕。”

常人二十冠而取字,而谢燃仅十五时,庆利帝便赞曰,燃心性成,将堪大任,亲自御赐“明烛”之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字风雅有了,寄望也有了,较之“燃”这个隐约带着不祥的名,的确讨喜多了。

若换个人,可能恩宠过重,反招祸端,但举国上下,当时却没人会觉得谢明烛不配。

因为他出身实在贵重,母亲乃是庆利帝唯一的胞妹,镇国长公主。

“镇国”这个封号可不是寻常帝姬可有的,她曾正经上过战场,和时任“兵马大元帅”的丈夫谢赫一起,抵御外敌,从此换来了几十年太平日子。

而这对夫妻不仅同样高贵重权,还是上位者中少有的恩爱伉俪。

谢明烛这日出门前,母亲正在窗前,临摹一双梅花枝。

他当时还是少年心性,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想开个玩笑。

却还没靠近,镇国长公主就支了笔,回头笑道:“阿燃,这么大人了,来年都要殿试入朝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每月总有几个来家里告状的,愁得你父亲头发都掉了许多。”

谢明烛也不尴尬,整理衣袖与母亲行礼,笑道:“那都是他们先无状。母亲便去街边、国子监、庙堂里打听一下,便是快百岁的老学究,也没有不夸我的。”

他这样夸赞自己,却丝毫没有郝然之色,反而一派泰然坦荡,倒更别有种风流气质。

镇国长公主闻言轻轻摇头:“你啊……那些人都夸你什么?”

“’君子如晖,璨然昭世’,”谢明烛傲然笑道:“这便是说你儿子。

他当时年纪太轻,又实在太顺,不可一世,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在说到“昭世”一词时,母亲的脸色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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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章很短的~

第28章 公子

“阿燃,我教过你什么?”镇国长公主抚摸着儿子的肩头:“愈是表面风光,愈要谨言慎行,过高易折,你年纪尚轻,不是好事。”

其实,谢明烛当时并不懂。因为他父亲军权,母亲高贵,皇帝荣宠。

偌大天下,才华、相貌、气度、家世€€€€他生来似乎便已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镇国长公主一眼便看出他并未真的听进去,当下也无办法,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谢明烛见母亲似有不愉,立刻转移话题,指着画卷道:“您今日怎么兴致这样好?亲手作画。是院子里那些红缨枪都生锈了吗?”

这其实是句他们家里人才听得懂的玩笑。镇国长公主自小便只爱舞刀弄枪,小时候简直就是宫里的混世魔王,长大成家后才稍微沉稳,只是依旧不爱琴棋书画,和丈夫共上战场,都要身先士卒,很少安静地坐在帐中。

只是她早年伤了身子,尤其体寒多病,冬天活动多了出了汗,冷风一吹就要风寒,其实不再适合这么剧烈折腾,只是家里镇国长公主说一不二,没人做的了她的主。

谢赫,定军侯,兵马大帅,在外头不苟言笑,却其实怕极了老婆。明着不敢和公主顶嘴,堂堂一个将军,竟想出了个偷鸡摸狗的法子。

有一年回京过年,谢赫见妻子大冬天的还终日练剑,晚上便偷偷给那些红缨枪抹了糖霜,没多久便全锈光了,后来还是谢明烛发现院中猫狗格外爱去舔舐,才发现玄机。

镇国长公主将那画轴一卷,道:“你爹上次打赌输了我,我便问他要了个袄子,让他亲手给我缝花,这是给他的图样。”

谢明烛笑得直不起腰:“他也太怕老婆,我可不会像他。”镇国长公主知道他要出门,顺手给他拿了件红色狐裘披上,口中笑道:“我不信。你这孩子惯常嘴硬心软,若真有了放在心上的人,要是那人会撒娇又心思重些,你还指不定被人家拿捏成什么样。”

谢明烛不服:“儿子近来翻闲书,看那相面书中说,爹这样颧低眉平的男人才怕老婆,我与他可不同,高鼻深目€€€€”

他说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顿,笑道:“这么一想,我和爹长的不像,和您也不太像呢。这是祖上哪位隔代传了我这相貌吗?”

谢明烛的确长的不像镇国长公主和谢帅。

事实上,他相貌皎皎,五官深邃,眸色更是清透的暗灰,泛着点深海似的蓝,与大部分中原人长相都大有不同。这种不同是种明亮的英俊,如晖如珠,若能使暗室生辉。

因此,大部分人只会说谢公子长的好,而不会想到像不像这种问题。

镇国长公主显然也并不是第一次被问及这个问题,只是笑而不语,帮谢明烛整理好领口,笑道:“出去玩吧,小心点,也别太张扬,你那些同袍也有考的不好的,不要仗势……”

谢明烛苦了脸:“我哪敢仗势啊,谁不知道我家是家教最严的,人家强抢民女一窝老少帮着瞒,我要敢有什么不慎,我爹第一个打断我的腿再把我清了家法。”“真记得家法?”他母亲抬起眼睛。

谢明烛朗声诵道:“居高位,食厚禄,当须履公正,蹈公清……”他似乎大有滔滔不绝,将那厚厚一沓十卷家规全背下来的意思。镇国长公主失笑,摆手道:“行了行了,想起你过目不忘了,几百年前的棋谱都能倒背如流。去吧,你那些朋友该催了。”谢明烛便是一笑,不急不缓地后退半步,行礼告退。

那天阳光格外的好,暖和的都不像个冬天,七八个世家子弟打完马球,便觉得还不尽兴,驱马前往更偏远的地方,便乐极生悲了€€€€遭了土匪。

土匪人数众多,穿着兽皮做的衣服,却十分训练有素,匪首说话下令,底下人令行禁止,全不似一般绿林。

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文印,是个墨印的熊头骷髅形状,印在武器之上。

这伙盗匪士气非同凡响,竟让这些见过世面的小少爷都吓得讷讷不敢言语。

不过真事却远没有想的那么惊险。太平年间,可能是连土匪都知道权衡分寸,看他们衣着非富即贵,并不敢真的折辱打杀,只让他们交些钱财,大家相安无事。

其他几名少年对视一眼,想着自己身份贵重,不坐垂堂,便准备交钱了事,有人却越众而出,道:“此间太守已奏天子,盗匪尽灭,你们是什么人,敢阻路行劫?”带头想息事宁人的紫衣少年一见说话人,便觉头疼,道:“明烛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阳光正好,何必自找麻烦,坏了心情。”

谢明烛却笑道:“子闲兄此言差矣,先圣有言,得其所,君子不可惜死,事必躬亲……”

谢明烛原本是最不爱迂腐说教的,属于课堂上带头给老夫子添乱添堵的害群之马,这天却像吃错了药似的,就这么站着莫名其妙地开始对着一帮土匪掉书袋。

公子哥们惯常以他和贺子闲为首,再加上惊慌失措,一时竟没人说话,只讷讷站在后头面面相觑。

土匪先头有点懵,后来过了一会儿,见谢明烛不交钱也不拒绝交钱,死活扯不到正题上,:“小子€€嗦,要不要命?要命就交钱!”

谢明烛只笑盈盈道:“下等贱民,怎么敢要我们的命?”

这次,世家公子们都齐齐抽了口凉气,断定谢公子是疯了。

一者,“下等人”这种话,哪个暴发户都可能说,但绝对不是谢明烛会说的话,相反,书院里要有人讥嘲寒门或者贫民,他第一个揍人。

再者,这时候说这话,不是火上浇油,不要命了吗?

果然,匪头终于被激怒了,一扬斧头,对着谢明烛喝道:“小崽子仗着爹妈嚣张,找死!“

众世家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哪见过这阵仗?

一个小胖墩吓得叫了一声,马球落在地上,滚了出去,正落在那匪首脚下,沾了红土,看在这群少年人的眼里,简直就像个落地的人头。

谢明烛却是一笑,他眼神明亮,姿态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但那斧头锋刃眼看就要割断他额发,再低一寸,这金尊玉贵的公子便要血溅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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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正常早6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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