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35章

谢公子又是什么人?定军侯府唯一的独子、早早便封了世子,连中三元,随侍帝侧。

这片土地上除了皇家外最煊赫的人家,但凡对独子血脉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无声无息?

即使真的君威逼迫,谢氏又怎么可能忍得了这种侮辱?

没人怀疑并不是人人都瞎了、傻了。而是没人相信€€€€谢氏会这么傻。

庆利帝将手缓缓放在谢明烛肩头,咳嗽后的嗓音喑哑:“明烛,将你养在谢府,是朕与昭乐说好的。她早年战场上伤了身子,不得生育。”昭乐,是镇国长公主的封号。

或许因为整件事情太过荒诞,谢明烛竟然生不起太多情绪,反而冷静问道:“那请问陛下,我爹定军侯如何忍得此事?他知晓吗?”庆利帝却笑了:“谢赫啊……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这人啊,就是太重情义,也太爱朕这个妹子了。认识这么久了,现在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什么都变了。唯独他还和以前一样€€€€傻得很。”

谢明烛忽然便想到,传闻里庆利帝在登基前,曾和定军候是最好的朋友。两人曾在相携出游时遇刺,九死一生,同生共死。

帝王说到最后时,忽然奇异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朕其实知道,谢赫是个好人、好臣子。但他不懂得,为人为臣,但行好事,问心无愧是没用的。树欲静,风不止。静,便是死。”

谢明烛不安的情绪上忽然升到了极点。他蓦然后退半步,对庆利帝行了跪礼,道:“陛下今日所言,臣不解惶恐。时辰不早,父母恐忧。恕臣告罪归家。”

庆利帝望着他,帝王眸光锐利:“明烛,认了朕,你便是皇子。朕其他几个孩子没一个比的过你的……至尊之位,你不心动吗?”

谢明烛伏地未起,神情却丝毫不动:“臣驽钝,不解陛下所言。”

庆利帝又道:“明烛,你怎会驽钝?你是朕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毕竟是朕和灵姝的血脉啊……你不好奇你母亲到底是谁?朕又为何不认你,而将你送去定军侯府吗?”

人生有来路,死有去处,骤逢此变,怎可能真的毫不好奇?

男儿爱权,若有机会万人之上,施展抱负,登临九鼎。恐怕大部分人都会心动不已,叩首谢恩。

但世上并非只有利弊得失。

谢明烛抬眸,直视庆利帝:“陛下,臣母乃昭乐镇国长公主。夜已深,恕臣告退。”他说完,竟不顾君臣之礼,兀自起身,便往殿门走去。

方才庆利帝那几句话让他心中愈发不安,几日来许多蛛丝马迹浮上心头,隐隐要连成线。谢明烛只觉那种不详的预感上升到了顶峰。

庆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钟鼓声忽然响起,亥时到了。

庆利帝那张不苟言笑、威严深重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他竟忽然改了主意,低低道:“好,好,好……时辰到了,明烛,你回去吧……好好想想,再来回朕。”

谢明烛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殿门,看到外头昏沉黑暗的天幕。

就在这时,天地西边一角豁然一亮,火光漫天,尘烟霎起!

随之而来的是一波微妙的震感,脚下宫砖都为之一颤。

谢明烛脸色骤变,那是定军侯府的方向。

在他身后,年迈的帝王站在壮丽昏暗的宫室中,仰首笑道:“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酣睡。谢赫,你手握虎符,功高盖主,可曾想过今日!”

谢明烛蓦然回头,目光如剑射向帝王。

不知怎的,庆利帝竟被这少年目光逼得一惊,他冷声道:“明烛,你忘了朕刚才同你说的话吗!今夜过后,呈上虎符,平谢氏旧部之心,明日你便是继任定军侯,朕最信任爱重之人€€€€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谢明烛并未回话,疾步走向庆利帝马厩。侍卫下意识来阻,谢明烛反手抽出侍卫佩剑,剑尖指向重重守卫,低喝道:“滚!”

然后他也不顾身后刀剑弓弩,翻身上马,便往宫门疾驰而去。

庆利帝竟也没有令人阻拦,只是最后笑着说了一句话。

他说:“明烛,谢氏百年门第,重权掌兵,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

其实,定军侯府里皇宫仅十余里地,但这一晚,路上重兵宵禁,御林军列队巡游。他们看到谢明烛时,先是阻拦。后来又像是得了旨意,放他自行了。

等谢明烛到时,正好过了一炷香有余。而距离他离开定军侯府,也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能发生多少事呢?

原来,从生到死,由盛转衰。从鲜花着锦到一无所有,只需这一时半会。

人间戏谑,不外乎此。

定军侯府内的火还未完全扑灭,但已抬出二十一具焦尸。

焦尸,血腥乌黑,不得全尸。但又偏偏因为被火灼得尚不够久,面容并未完全损毁。谢明烛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认出了看他长大的老管家,胆子大到敢开他玩笑的书僮,院里喜欢偷懒的侍女,府里笑眯眯的厨子,忠心不二的侍卫,

谢明烛忽然觉得那满腔想说想问的话,都变成了一个沉重的铁球,闷回了肺腑里,砸出满腔的血。

他也认出了他的父母。

谢赫。

谢明烛还记得,小时候谢赫似乎很不喜欢他。他却觉得谢大元帅那些收藏的刀剑厉害,总爱偷偷往元帅帐里跑,还偷匕首自己回去玩。

再大一点,谢赫便教他武艺。他的剑法便是谢赫亲教的,谢元帅说,谢家儿郎,每个都要学好了,上阵杀敌,保卫家国。

谢赫向来是个严父,动不动要揍他,搞得镇国长公主常得拦在中间。但男孩大了总是更喜欢和爹混在一起,谢赫也背着长公主,偷偷带他尝了第一次酒。还亲手为他铸了第一把剑。

他的父亲是帝国的脊梁,万军的元帅。如今却只剩下半具焦骨,眉头却依然皱着,仿佛依旧在忧虑身后无人卫国。

在谢帅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吗?

谢赫的手,和另一具焦尸紧紧握着。

昭乐镇国长公主。

金枝玉叶,原本应该一生顺遂。

即使是庆利帝,今夜原也并不打算让她死。

只是,长公主对宣她进宫的内监说:本宫既嫁了定军侯府,还是陪着夫君。

谢明烛想,当时,我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想,真是可笑……我自以为聪明绝顶,原来才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笑话、废物。

还未彻底燃焦的尸身上,赫然可见胸口的血洞、颈部的淤痕,穿心的致命伤……

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这并不是简单的火灾。

但谢明烛也很清楚,到了明日,定军侯府满门横死的事会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听到的死因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火灾走水。

侯府内的侍卫显然已得了令,不知何时全然撤出。偌大宁军侯府,在谢明烛的生成日,原本应该暖融融热热闹闹的一个夜晚,成了一座鬼蜮。

谢明烛走到父母身前,跪下。

月光幽冷,天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火光余烬渐歇。

谢明烛不知在尸身前跪了多久,他浑身都湿透了,脸色惨白地的新死的水鬼。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声响。

谢明烛眼眶血红,蓦然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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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一下,谢燃是先帝亲生子,赵浔不是皇帝亲生子,赵浔在谢燃的位置上。

没有血缘关系,是命运的纠缠和替换

继续日更,大家520快乐~

第42章 “世上再无谢明烛”

结果,井盖被顶起,一个少年从废井中爬了出来。

是阿浔。

少年没说自己等了谢明烛许久,也没说自己来这儿只是想再见谢明烛他一面。只是异常冷静地描述了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的……从一群蒙面匪徒闯入开始,再到匪首以女眷威胁谢赫,最后“匪徒”竟拿出重弩之流御用军用武器,将谢府满门,全部诛杀。

一个不留。

少年说,那伙人衣着简陋,多以虎皮狐毛蔽体,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似寻常匪徒。他们的箭上都有纹样,一个棕熊头骨的纹印。

少年还说,自己曾被两年前山上那伙盗匪囚禁多年,认得出他们杀人的样子。

只是这伙人原早该在两年前便作为国舅爪牙,而被彻底铲除,为何会今夜离奇地出现在定军侯府大肆杀戮?

甚至还大摇大摆地挂着两年前的熊头骨纹样。

谢明烛没说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呵,匪徒?

若现在还想不明白这些,他还不如现在直接抹了脖子,下去给父母请罪。

外戚一党的确自两年前盗匪案后,便已凋零侍卫。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舅虽倒,皇后虽囚。但太后尚在。

这位并非庆利帝的生母,而是扶他登上皇位的先皇嫡后,只比庆利帝长了没几岁。年逾六旬,身体却比庆利帝还好许多,精明强干,渴望权力和家门长盛。

皇后是太后的亲外甥女,同出王氏。

借着这么桩大案,庆利帝方有机会料理了国舅党,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威慑蠢蠢欲动的嫡母太后?

传闻庆利帝出身寒微,母亲只是一介浣衣宫女,是靠做皇子时,在无子的太后跟前孝顺侍奉上的位。

且不论其他,若真对太后母族赶尽杀绝,忘恩负义,怎堵的住天下悠悠众口?

帝王的手段和绝情,就在这时体现出来了。

一面,庆利帝卖王太后面子,不废皇后,亦不杀国舅,只褫夺官位,流放左迁了国舅一党。另一面,他有了一个更阴毒、也更聪明的计划。

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做:一石二鸟。

很简单,这官场上素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国舅死了,官场上自然会出现另一个赤手可热的香饽饽。

€€€€除了皇室姻亲,军权世家的定军侯谢氏……还能是谁?

只要王氏和谢氏两败俱伤,皇权自然独大。

现在便是如此。

谢明烛冷笑着想,有了这些以熊头骷髅为纹的盗匪,定军侯府被灭门之事一定会被一样记在国舅王氏一脉头上。

至于这些“盗匪”……究竟是真正的匪徒,还说世家手里养的刺客……抑或是皇家的禁卫军,又有谁会知道,谁会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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