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36章

他此刻万念俱灰,见那少年陪着不愿走,索性便将这些龌龊阴暗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谢明烛竟然自己也笑了。他觉得可笑,却说不出是什么最可笑。

只是,谢明烛原本觉得少年是听不懂的。

却没想到,少年安静地听完,竟问道:“杀人者可以伪造。但哪怕是编,也总得有个动机吧?村里莽夫都知道,若是随口便说不认识的张三杀了李四,连傻子都不会信。我想,即便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敢这样张冠李戴,天下人是不会信服的。”

少年此话落下,谢明烛竟觉心头一震,想明白了整件事的最后一点关节。

动机。

王谢二氏必须得在外人看来有仇。这份动机,其实竟才是庆利帝筹谋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原本,这会是最难成的。

谢赫素来忠厚冷峻,对权势夺利并不感兴趣。

王氏虽然跋扈,却到底顾及谢家军权,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在两年前,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谢家“独子”,谢明烛,少年天才,智计无双,借机剿匪,破国舅党。

€€€€谢明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庆利帝御赐之字。

多么不可一世……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啊!

难怪,难怪€€€€他出宫前,庆利帝道:谢氏百年门第,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第一……功臣。

谢明烛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滑过他的眉目,像极了泪水。

他笑得气息难以为继,低头目光正撞上父母死不瞑目的尸体,蓦然心头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少年神色焦灼,上前扶他。谢明烛却神色冷厉,反手推开那少年,后者原本便落魄虚弱,跌倒在地。

谢明烛哪还有精力注意旁人,他随手抹了血迹,那殷红映满唇色,衬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竟有种格外的惊心动魄。

他想,身为人子,不察父母烦忧,反而自以为是,逞一时之快,是为不孝。

身为人主,不能庇其护其,害这些家仆无辜殒命,是为不仁。

身为人臣,不能随明主,反被利用为害,作了争权夺利的棋子,不利社稷百姓,是为不义。

他的身前正好落了把残剑。剑上凝着已经干涸的血。

谢明烛捧起那剑,指尖滑过雪亮剑锋,想,我这样不仁不义不孝的无用之人,还活着做甚么?

暴雨如刃,只打的人周身发冷发疼。少年狼狈跌撞着从雨泊中站起,便看谢明烛这幅低眉不语、以手抚剑的模样。

他的心中骤然涌现出沉重的不安,跑到谢明烛身边,也半跪下来,微微仰头看着谢明烛,唤道:“老师!”

谢明烛:“……”

他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泥塑一般,缓慢地动了下眼神:“……你这么喊我做什么?”

果然,那日在桥洞下,他只是编个蚱蜢随手逗弄少年,半点也没当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年在心里自嘲了一下,神色却不见失望,只是专注地望着谢明烛,仿佛天地间只能看到他一人一般。

谢明烛低下头,撞上了少年炽热纯粹的目光。这种神情和姿态让他有种错觉€€€€这世上竟还剩了个全心依赖自己的人。

少年道:“我年纪尚小,又才学粗陋,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如师如父。我不懂那日剿匪会有什么旁的影响,只知你让我和我娘重见天日,得以存活。”

阿浔先前从来没这么郑重地说过这些话,此时其实是在提醒谢明烛,哪怕那次剿匪注定了今日灭门悲剧,但至少也曾真正救过一些人的一生。

阿浔和他的母亲是。

那些被侮辱的女孩是。

年年岁岁惨遭屠戮的周边平民是。

满腔忠心仗义执言却被暗杀的忠臣也是。

谢明烛心头豁然一动,想到了两年前,谢赫那几句话。

当时,他因剿匪除国舅党一事,在盛京名声大噪,避在家中。

谢赫那时找他,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必是一顿训斥,却没想到谢赫罕见的温和。

定军侯谢元帅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兜兜转转,时隔两年,隔着阴阳,谢明烛终于彻底明白了谢赫当时要说的话。

€€€€苟利国家,不惜此身。

谢赫或许在谢明烛剿匪时,便多少预料到之后的事了。但他没有呵斥谢明烛。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做错了。

不惜此身。

这句话是谢氏家训。两年前,是谢元帅对已料到未来的他自己所说。

却也是对两年后的谢明烛说的。

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没给血肉,却用自己的风骨为谢明烛塑了一条脊梁。这脊背撑的起家国大义,当得了问心无愧。

谢明烛想,我是谢赫的儿子。我永远是定军侯谢氏之子。

他蓦然横手执剑€€€€少年大惊,来不及阻拦,便见谢明烛撩起袍袖,将那剑锋滑过苍白腕部,刹那血如泉涌!

谢明烛手下如电,面无表情,只有下刀之时眼尾微动,眸光比这冬日的雨水更凉千百倍。

他这样在自己手上,不停歇地足足割了二十一道!

盛京谢氏,定军候府……二十一口人,今日枉死。

以血铭记……有朝一日,血债血偿。

少年眼眶血红,却知道,不能阻他。

等谢明烛终于松开手,剑落地,他也支撑不住,半跪倒地,浸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但谢明烛不肯昏过去,只是睁着眼,死死看着父母枉死的脸。

“阿浔,你帮我记得今日……”他也不管少年是否真能听懂他的话,近乎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此后,世上再无谢明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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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是少年篇叙事的时候都是用的“谢燃”

明天更~

第43章 今昔

情绪激荡加上失血重伤,接下来几日,谢燃都昏睡浑噩,半梦半醒,梦中尸山血海,一会儿是少时谢赫握着他的手学剑,一会儿是镇国长公主笑着帮他系上披风。

他总是在下一刻便看到他们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样子。

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但却近乎贪婪地一遍遍回忆着那豆一点大的少年往事,然后自虐地强迫自己去想他们死时的样子。

谢赫和镇国长公主在时,是谢燃短暂生命里最无忧无愁的时光了。

但撑着他又活了那么久的,却不是这点微光。而是浓郁的仇恨。

他后来干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

直到死后,他也害怕九泉之下再见谢赫。

谢燃终究有负谢氏满门清流忠义。

身体疼痛、头脑昏沉,让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再次睁开眼时,甚至分不清是十余年前那次十八岁的生辰夜,还是十年后物是人非的借尸还魂。

谢燃睁开眼,便对上了一双眼睛。多漂亮的眼睛,沉的地方比深海更深,亮的地方又比火焰还烈。

“……阿浔?”他下意识地皱眉,喊出了少年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很,低的几乎气音……音色却竟有些陌生。

谢燃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仇早已报了,自己也早就死了,如今不过假托躯壳,还阳几日罢了。

他心中立时一跳,觉出失言,与其说李小灯不该这么称呼皇帝,更是“阿浔”这个旧称,其实只有两个人叫过,一个是早已死去的赵浔亲母,另一个便是谢燃自己了。

他刚正面否认了自己是谢燃,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犯错?只能期望赵浔并未听清了。

或许谢侯倒霉惯了,这次可能真的运气不错。赵浔竟然并未与他纠缠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或者是,赵浔没有顾上。

这位陛下不知在谢燃病床前陪了多久,眼下乌青,瞳孔微重,细看弥散了不祥的血色,阴郁可怖。但在谢燃醒来的一刻,血色却像被风吹散似的,赵浔脸上的喜色毫无遮掩,纯粹得近乎天真。

赵浔问了谢燃几句感觉,叮嘱他闭目养神歇息,帮他紧了被衾,便疾步出去找大夫了。

赵浔走前,告诉谢燃他已昏睡了三日。

谢燃的记忆还停留在同贺子闲下棋。他记得自己袒露了身份,他们喝了许多酒。

然后贺子闲便问他,为何不再用“明烛”之字了。

原本谢燃还在奇怪,怎么忽然想起这许多往事。如今初醒,浑身发热,头痛欲裂,才知原是风热昏睡了。

他自然知道若只是喝了几杯酒,断没有虚成这样的道理。想必还是地府后土所说的“四十九日,愈临近结束,魂魄不应躯壳,痛苦愈盛”的原因。

原便该是如此。天地阴阳有序,死者附身不祥,只有赵浔这样的疯子,才会真的相信人死可以死而复生。

赵浔……

谢燃下意识地攥住了被角。

刚才初醒时赵浔的眼神,和回忆里家破人亡那晚阿浔的眼神……渐渐重合。

谢燃从前活着时总理所应当地觉得,赵浔做了皇帝后,自然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了,因此自己首先不能自恃功高权重,所以在赵浔登基后,向来注重君臣之礼,除非被逼急了,甚少逾礼直呼其名。

毕竟庆利帝在少年时也曾与谢赫相交莫逆,等登基做了皇帝不也狡兔死、走狗烹了?

因此,谢燃自尽时虽然也想到了赵浔,却从没觉得赵浔会有半分不舍难过,反而谢燃自认死的甚是识趣,免得赵浔麻烦学庆利帝杀他,落了不义骂名,也免得两人最后收场难看。

谁知道,赵浔竟不是庆利帝。

时至今日,十几年沧海桑田,他的眼神竟然没有变过。

谢燃忽然有些遗憾,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看看赵浔的眼睛。

他兀自出神,忽然见帐边人影闪过,下意识便要抽枕头下面的匕首€€€€这是他自谢府灭门后养成的习惯。

€€€€想他死的人太多,他想杀的人也太多,若是无利刃傍身,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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