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我从来比不得谢侯真心挂怀社稷黎民。从做皇子起,都是他一步步扶持而来。”
赵浔说着,也渐渐怅然,低声笑道:“世人不懂谢燃,畏他惧他,甚至误以为他不择手段,只为权势。却不知这偌大天下,满朝文武,包括赵氏皇族在内,恐怕再也无一人比他更忧虑黎民,殚精竭虑的了。”
说到这里,赵浔忽然微微一顿,笑道:“李兄,谢燃死后这么多年来,我常在想,只有谢燃这样的人,才当得了一句‘君子死社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苦衷,为家国之事,而选择了自尽?”
账内燃烛点点,烛泪轻轻滴下,凝固成一滴化不开的血。
谢燃神情纹丝不动,就像一座顽固不化的神像,他说出的话同样滴水不漏。
“死后万事空,是非得失,毁誉由人。谢侯既然已死,为何而死,生前何志何爱何求,便已无谓,”谢燃低声道:“陛下将国家治理得很好,何必耽于死者,妄自菲薄?”
赵浔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他一笑,谢燃心里就虚:“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浔注视着他,微微摇头:“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从未说过谢燃半句好话。就像他活着时,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一样。”
谢燃默然。
他实在无话可说。
赵浔又笑了一会,靠在谢燃的床头,轻轻道:“李兄,你不是问我为何执着于谢燃吗?共有三个理由,那我再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这便是第二个原因了€€€€谢燃是我的宿命。”
”我原本是污泥深处的渣滓,命比草还贱,混沌懵懂,不知道理,”赵浔低头看自己袍袖上精绣的锦缎云纹,诡异地笑了:“李兄,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皮囊,这尊位,皇权权位,甚至我脑子里的才略€€€€都是他赠予我的……”
他微微靠近,俯视着谢燃,笑道:“原本,这都该是谢燃的。”
谢燃感到赵浔滚烫的呼吸,心跳陡然变快。他不自在地动了动眼睫:“陛下说什么秘密,我听不懂。只知道王位并非人人都坐得,皇权也并非真的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赵浔却只是轻轻道:“我说了,谢燃是我的宿命。宿命的意思就是,无论好坏,皆是注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谢燃却是心头一震。
因为赵浔所说的,并不是一句抽象的比喻,而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赵浔在如今这个位置上,成为皇子成为皇帝,其实开端只是一个荒唐的错误。
*
……
谢明烛在他的十八岁生辰夜后明白了一个道理,阴谋不一定都是复杂且隐蔽的,但必须足够有效。
也是在这一夜,他抛弃了“明烛”的字。从此,只有谢燃,再无谢明烛。
第二天,坊间炸开了锅,盛京成里出了件几十年甚至百年难见一回的惨事、怪事。
€€€€手握兵权的定军侯谢氏被小小匪寇灭门,只余了个当晚正好入宫面圣的谢燃。
起初,大家以为是谣言,民间议论不休。贵族世家却敏锐地嗅到了其中微妙,安静的出奇。唯独边防将领蠢蠢欲动,折子雪花似的往庆利帝案前递。
七日后,定军侯夫妇出殡。前一日,便传来北大营哗乱的消息。几名戍边首领无召入京。
得到这消息时,庆利帝勃然大怒。他紧闭了御书房的门,龙袍泄愤地扫过案机。茶杯和玉壶落在地上碎了,发出惊心动魄的脆响。
御书房中,除庆利帝外只有一人。此人垂首肃立,朝服内着素服,冠缀缨。
陶瓷碎片溅落在那人雪白的额角上,流出细细的鲜血。他却神色丝毫不动,也不避让。仿佛毫无痛觉。
帝王气虚年迈,发过火后,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枯槁的面容上笑容阴冷:“谢赫啊谢赫……死了还要给朕添这么大麻烦。’一国柱石’……”
庆利帝随手拿起一本奏章,冷笑着念了一句,狠狠掷在地上:“好一个国之栋梁,军权在握!手下一帮兵痞都敢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幸好杀了他。否则,这皇位没两年恐怕也要换他谢赫来坐了!”
他发完一阵火,撑着桌案略微喘息,稍微平静下来一些,才发现阶下人额角被玉壶碎瓷溅伤,皱眉道:“明烛,是朕一时激愤伤了你。怎么也不让开?“
谢燃神色不动,也不拭血迹,只拱手道:“陛下息怒。”
他这一动作。袍袖滑落,露隐约露出左腕雪白布封,似是受伤止血所用。
庆利帝眼神一锐,神情却只似寻常关怀:“明烛是要执棋抚琴的,这手怎么竟伤了?谢赫落葬那日朕便看你腕部包扎,你遭逢大变,原本就气血不稳,若是因过于激愤,出了意外,朕心难安啊。”
声声诚恳,情真意切。
其实,都是假话。
庆利帝其实知道谢燃腕上那伤口是从何而来。
谢氏灭门那晚,他默认了谢燃出宫回谢府,又体贴地让人退避,给了谢燃一个和谢府满门尸首独自相处的机会。
他是到底愧疚于亲妹旧友,想让他们亡魂得见一手养大的独子?
他是心疼亲生骨肉谢明烛,想让他能再陪一陪枉死的爹娘?
当然都不是。
帝王哪有心。
庆利帝只有一个目的。
他在观察。
观察谢燃对定军侯夫妇的感情。
观察这个所谓的“亲子”究竟能不能真的为自己所用。
一边,庆利帝在书房里供着一位名叫灵姝的女子,称其挚爱先室。另一边,他有皇后在侧,佳丽三千,子嗣八人,成年男嗣三人。
庆利帝告诉谢明烛,他是他所有儿子里最出色的,这话没错。他还告诉谢明烛,最爱他的生母灵姝,这话也没错。
只是庆利帝没说的是,灵姝是他亲手杀的。因为一些原因,他也永远不可能、也不敢,真的认回谢燃。
帝王情,比纸薄。
而庆利帝得到暗藏于谢府的暗卫回报,谢燃手腕上的伤,是谢府灭门那晚,他自己用剑砍的,整整二十一道伤痕。
“明烛啊,你终究是谢赫养大的……”庆利帝走到阶下,龙袍下枯槁的手抚上谢明烛缠满绷带的手腕,语气似有感慨:“你是在怨恨父皇吗?”
乍听“父皇”二字,谢燃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
庆利帝的手像个好父亲一样搭在他腕上,谢燃无声无息地闭了一瞬眸。
在这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帝王的死法,他想象自己把那把划开自己手腕的剑刺入庆利帝的胸腔,想象自己将皇帝的头狠狠撞在龙椅上。
而更恶心和可怜的是,他脑海中竟同时不受控制地闪现了一些片段。
少年时,庆利帝抚上他的头,笑道:“此子聪颖,朕爱之惜之,欲提前为其赐字。字曰……’明烛’。”
谢燃曾少年意气,纵意从事。
但其实到此时方知,意气竟是源于无知,纵情无非有人托底。少年也只有豆大的光阴罢了。
“明烛,怎么不应朕答话?”庆利帝笑眯眯地问。指腹压在谢燃的腕部:“这伤,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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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很喜欢”
谢燃睁开眼来。
“多谢陛下。无碍,这伤是我自己刺的……不过对外做些样子罢了。”他平静道。
庆利帝仿佛来了兴趣:“哦?做什么样子?”
谢燃垂首道:“臣认为,谢氏灭门,唯余臣一人。此时军士动荡心疑。臣自残以表忠孝,只为收买谢门军心,为陛下效力。”
庆利帝像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给出这种解释,当下倒是一默,眯起眼睛打量着谢明烛。
谢燃后退一步,单膝跪地,两掌摊平,拱手呈上一物,状如猛虎,道:“虎符呈与陛下。臣只为替陛下收服军心,不敢僭越。”
庆利帝伸手接过,摩挲半晌。
谢燃保持跪姿,俯首以待。
庆利帝蓦然捏紧那虎符,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么多年,兵权终究重归朕手!”
他声音忽而低沉“只是…… 谢氏不同于其他军旅世家,他们自太祖皇帝建国时便手握虎符,七成将军曾于谢氏旗下受训,明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燃道:“臣不知。”
“这意味着,只要谢家还剩下一个人,他们就不会轻易效忠他人。”庆利帝声音嘶哑冰冷:“明烛,你做得对,现下,你可比虎符还管用。谢赫也算英雄一世,末了不仅替朕养了儿子,丢了性命,连谢氏兵权都一并拱手相让,当真可笑,可笑啊!”
在庆利帝的笑声中,谢燃沉默片刻,道:“臣定不负圣望。”
庆利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明烛,到现在还和朕如此拘谨。没人时便称朕父皇吧!你生母身份特殊,朕暂时不能认你,但只要你听话,给你的必然不会比你那些兄弟少,知道了么?”
谢燃垂首,道:“臣谢恩。”
……
谢燃忘了自己那日是如何压抑着滔天的杀意,走出的御书房。
只是许多事…… 只要踏出第一步,便会逐渐麻木,之后都会简单起来。
谢燃的七情六欲仿佛都连同明烛这个名字,被封在了那个大火之夜中。
接下来,他以谢氏唯一后人的身份安抚军心,对外重复着冠冕堂皇的废话,叩谢隆恩,扫除一切对皇室有害的流言。
在谢赫和镇国长公主下葬的一月后,外戚一脉被彻底拔除;百年望族王谢两家同时陨落,王皇后被废冷宫,王太后则被软禁幽于福寿宫,
太后与皇后,皆在此后一年先后因疾过世。
谢燃,献虎符,袭爵定军侯。
他依旧伴君身侧,有起草奏章之权。
此类官职多由贵族或皇室子弟担任,以示帝王尊宠。
虽然谢氏倒了,但谢燃依然受帝王宠幸,一时风头无俩。
但并非人人都傻得很。谢家军中更不是如此。
王氏已在剿匪一事中伤筋动骨,根本没必要也没力量在此时灭谢家满门。
其中疑点,再一看如今获利的便是那当朝帝王,庆利帝的狼子野心并不难猜到。
这时候,谢燃献出虎符,接受封号的行为,在谢家旧部看来,无疑是种背叛。
这位曾经明珠如辉的谢公子如今蒙了尘,人人都私下笑他是个空有脸的绣花枕头,没有脊梁的软脚虾。
清流世家既怕被谢氏连累,又看他不起。
谢家旧部只觉失望透顶,行伍人心直口快,说的再难听都有,有些甚至被编作街头谐语,传遍街头巷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