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39章

这些还只是不相关的。更何况,谢氏偌大盛族,即便是帝王要做到缜密无瑕,也需多方协作。

于是,更有许多人,曾做了庆利帝手中的刀。

谢家二十一口,每一滴血,都有这些人的份。

他们怕谢燃报仇,不愿他活着,想斩草除根。

一年过去,谢燃在盛京酒楼,已无人敢作陪。

少年盛景尽散,繁华犹如一梦。

又是两年,谢燃二十生辰,及冠。

这是男子一生最重之礼,尤胜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昔日谢明烛才名无双,高朋满座,出身贵胄,如今冠礼即将来临,竟无宾客宴席。

因为他的父母故长都死了,无人为他加冠。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谢燃舍弃明烛之字,枯坐一夜,晨起之时,为己束冠。

他就这样一日千里地走出了少年青年时光,不再偏爱明亮绚丽的事物,也不再爱热闹繁华喧奢侈。

他喝酒时也不再张扬地包上一层盛京最繁华的酒楼,再并上十艘画舫……而只是一个人坐在三楼窗边。

及冠当晚,谢燃点了几碟下酒菜,一壶酒,三个杯子。

他自己面前放了一杯,另两杯也盛满了,对面却并没有人。

谢燃将面前那酒一饮而尽,而后依次举起另两杯酒,倒于地面。

窗外依稀黄昏,摊贩归家,夫妇相携,小儿玩闹,一派烟火。

谢燃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一杯又一杯。

他摇了摇酒壶,发现已然空了,刚要唤小二,手腕却被一人握住了。

“老师……”阿浔的声音小心翼翼,却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你不能再喝了。”

谢燃抬了下眼睛,曲指在少年的手上轻轻敲了下,道:“叫着老师倒管起我来,今年都十五了吧,别动手动脚的乱撒娇。”他声音淡的很,因此听的人也分不出这到底是恼怒,还是纵容。

自谢家灭门,三年过去,当时那些围着谢燃的人都跑了,竟然只留下这个名叫“阿浔”的少年。

少年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出现在他身边,又总唤他老师。

阿浔勤奋,又聪敏异常。于是时间久了,谢燃便真的教了他读书识字、骑射礼仪。

聪敏异常,谢燃渐渐也把隔日的授课当做一桩解压闲事。

少年家贫,没有€€金,便在课后为谢燃做一餐饭,饭后陪谢燃下一局棋。

日以继日,竟不知不觉成了习惯。

他们竟然就这么相伴过了四年。只是少年从来看不清谢燃的心思和真实想法。

谢燃变得总是淡淡的,曾经那明亮的少年似乎早已死在了这具精美华贵的躯壳里,像火燃后的灰烬。

他似乎无可也无不可,即使每天都风雨无阻地来这里吃一顿饭,下一局棋,但没人看得出他有多留恋。

就像没人知道,他到底爱什么,还关心什么,又对何人有所眷恋。

他藏的太滴水不漏,连对方,甚至连他自己……或许都意识不到。

“今日没时间教你学棋了,”谢燃道:“我有事。”

阿浔便问:“那明日呢?”

谢燃微微一顿,摇头道:“明日也不行。我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可能会很少有时间见你。及冠后,我会奏请陛下入国子学教习皇子。”

少年微微一怔:“老师,是嫌我愚笨,要去教别人了吗?”他这些年和谢燃学礼知义,又毕竟已十五了,渐渐学会了委婉,不再像从前那般直来直去。

但那种藏起来的热切期待却又如同发酵熟了的美酒,另有了种勾人的意味。

从前的阿浔像只横冲直撞却满心热忱的小兽,如果野兽长大了,学会了藏起灼热的目的与爪牙,只有眉目流转间会泄露出几分隐秘的期待,说话时眼神氤氲,更让人心生怜惜。

谢燃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便多少比清醒时多情温柔些。

他闻言低低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择一皇子,以此为棋,博得对弈的资格,对我而言,是最便捷的选择……阿浔,我想做什么,你应该懂。”

少年果然懂了。

这段时间,谢燃不仅教他读书识字,也教他经世政治。

他知道对于臣子而言,选择一名君主并扶持其登上皇位,是获得权利最平稳的方式。

在阿浔更年少些时,常在谢燃房中读书至深夜。

有时候他不着痕迹地撒个娇,谢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在自己房里睡下。

公子哥的卧榻宽阔,当时阿浔身量也尚未长成。

于是,更偶尔一些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靠在谢燃边上,一起入眠。

所以,他知道,谢燃这几年表面将往事抛诸脑后,其实常常在梦里喃喃低喊亡故父母,声音嘶哑凄恨,显然仇恨浸入骨髓,无法忘怀。

少年再说不出话,沉默片刻,只是道:“那老师,只一个时辰,可以吗?我学着做了桌菜,想为你庆生。”

谢燃这才想到,原来今日除了是父母祭日外,还是自己的生辰。

他随少年回去了。

三年过去,少年白日起早贪黑,终于租了间小院子,他那疯了的娘每日便搬了个小椅子,坐在那里拿花汁染指甲。

她其实并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虽然疯了,却还知道把自己打理得干净。

女人单薄的眼尾上挑,总是望着天边,仿佛在看一个十分向往的,却又总是够不着的地方。

谢燃只知道,她叫鸳娘。

这么几年来,他一一查探,却的确没发现有哪家丢了鸳娘这样的夫人或者侍妾,便也只得暂时搁置下来。

好在,最近一年,鸳娘的疯病似乎渐渐好了些,有时还能认得阿浔,帮忙料理家事。

少年将谢燃引入院中后,便请他在桌边坐下,

鸳娘已坐在另一边,低头玩着一个香囊大小的锦袋。

那袋不大,但绣工极其精美。

谢燃忽而心中一动,总觉得似曾相识。

但鸳娘终究是女眷,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同桌吃饭却已稍有不妥。

谢燃不便多看,收回目光,落在桌上菜式。

桌上共十个菜,荤素鱼肉皆有,已少年的境况来说,做这么一桌饭,恐得耗上母子二人月余口粮。

但让谢燃动容的并不止于此。

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注视着这十道菜。

其实,无非是大户人家宴饮的常规菜式,的确都是他最爱吃的,但前十六年人生里,他也从未特别注意过,但那晚开始,这些菜开始变得特殊了。

那是他和父母吃的最后一顿饭。那晚所有细节、包括菜式、歌舞、燃香的气味,他都记得。

因为他每晚都在无可解脱的噩梦中温习。

少年是在那日一片狼藉血海中,记住了被翻倒砸落于地的菜。

少年道:“我不知这样好不好……您,你喜不喜欢。”

谢燃的目光还落在那些菜上,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很喜欢。”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但似乎,再重不过这四字而已。

谢燃率先举箸,吃了起来。

饭后,他们甚至还喝了些酒,只是谢燃自知酒量不佳,又记得晚些有事面见庆利帝,不敢多饮€€€€但即使如此,这竟成了四年间,他最开怀的一日,连即将面圣的恶心烦躁都似轻了些。

只是,临要走时,谢燃被一人叫住了。

竟不是阿浔,而是他的母亲,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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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照亮彼此

第47章 帝子

鸳娘站起身,步履轻移,双手轻轻一绞,似是迟疑,然而最终还是将一个东西塞到谢燃怀里。

谢燃吃了一惊,低头看正是那刺绣锦袋。

此刻细看,他竟更觉得那锦囊眼熟,再看那花纹,竟像金龙腾云!

阿浔还以为是鸳娘今日疯病又重了些,忙扶着她坐下,熟练地给她拿出屋里那些哄孩子的玩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鸳娘看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假玉镯子,弯起眼睛,露出一个仿若少女的笑容,仿佛连眼角的皱纹都被熨平了。

这对母子仿佛反了,少年如家长般早早就独立谋生,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母亲却终日疯癫,打理妆发。

谢燃曾问少年,辛苦吗?

“从不觉得。因为以前我只有我娘啊,凡人做事,有了意义,便不苦,”少年理所应当地笑着说:“不过,现在我还有了老师您。您和我讲经史,我听了许多有大志向的人物,也知道您同是那类人,阿浔钦佩。但我不是,我不慕王权富贵,也不求建功立业。世界只有两个人大。惟愿身边人安好常在。”

阿浔安抚完鸳娘,便出来找谢燃,他还以为又是鸳娘疯癫,乱塞东西,告罪便要取那锦袋。

谢燃却没给他,反而拿在手中观察,当看到上面绣着的龙纹时,眉头渐渐皱起。

再翻过来对着灯光一看,底部竟然用金线绣了个微小的“庆”字。

“这是什么东西?”谢燃问道:“是你家的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古怪,阿浔看了看那锦囊,回道:“是我出生时便见我娘带着的,我看绣工好,可能值钱,先前她病时,我想拿出去卖了,她却死也不愿。”

“为何不愿?”

阿浔笑了起来:“她说是能为我找爹用的。但这话她说了十几年啦,老师您不都尽力寻过,若真有,早就找到了。何况,我也并不像娘那般在意。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您和母亲,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别说一个虚无缥缈的血缘父亲了,我连自己的血和命都不在乎。”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极低,犹如叹息,谢燃又深陷思绪,并未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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