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之前还没罚的这么重过。
然而,令所有人震惊的事却在之后。
禁闭解除后,从来不涉足朝政的徐太傅竟然直接面圣举荐自己这名甚至尚未及冠的学生。
也是因此,赵浔终于初入朝堂,有了一官半职,虽然只是刑部虚衔,但是终于名正言顺地脱离内宫皇子的身份,真正有了理由结交朝臣,有了入这污糟棋局的入场券。
赵浔也变得忙碌起来。
白日里,他也有做不完的事。他喜欢做实事,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理一整天的文书。
但他也知道,不能只做喜欢的,想做的事。
赵浔知道,为了数年前对那人的承诺,自己需要结交朋党,需要笑,需要喜怒莫测。
而奇异的是,每当做这些不想做的事时,他总能想起谢燃。
赵浔开始能理解谢燃家破人亡后,与庆利帝虚与委蛇的无奈,也终于设身处地地理解了谢燃。
也因此,他更加无可抑制地去想谢燃。
不知何时起,谢燃对于赵浔而言,已非简单的恩人、老师抑或是友人可以概括……而变成了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旗帜,也是赵浔梦中的知音。
但赵浔同样知道,自从自己被证皇子身份后,谢燃便在刻意疏远自己。
*
庆利二十五年,谢燃入国子监教学,时人皆以其为二皇子党。但等一年后二皇子倒了,诸人才惊觉谢燃其实支持皇长子。
又一年过,皇长子母族因卖官鬻爵而倒,皇长子被发配偏远封地。诸人原以为这次谢燃要受牵连,却没想到,庆利帝仿佛毫无所觉,又给了谢燃执掌御林军的尊荣实权。
这时,明眼人才发现,四年来,有权势的皇子竟基本倒了个干净,剩下的是包括赵浔在内的三名不起眼的皇子,要么是母族卑微,要么是秉性驽钝。
谢燃先前几年常年外派地方整治贪污灾患,又带病打过几场边境的小打小闹,真正回盛京时,正好是帝王一年一度围猎的前几日。
*
赵浔在谢燃面见庆利帝出宫的路上堵到了他。
谢燃又变了很多。
不过四年,眉目自然还是当年的眉目,他却仿佛如同变了一个人。
剑眉如锋,眸光如箭,就如朝野中盛传的,如今的谢燃比起活人,更像是一把凶器,庆利帝手里的一把剑。
四年,他已经从人尽可欺的灭门遗孤,成了位高权重的当朝重臣,真正的新任定军侯。
那天的谢燃似乎心中有事,一直皱着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望向赵浔的目光也十分平静疏离,仿佛从前那么多次师生相称,同桌而饮,都是赵浔的幻觉。
谢燃道:“殿下找臣何事?”
殿下,臣,何事。
赵浔拦住他的地方偏僻,没有外人。但谢燃还是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回答。
四年来,赵浔每日每夜,流血流汗痛苦不甘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谢燃。
开始只是天真地想,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成为对老师有利用价值的人。
后来,他大一些了,也渐渐懂了朝局,便不再那么幼稚。逐渐明白了皇子众多,自己虽然听话,但出身太过卑微,对谢燃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备选项。
或许他能有这个身份,都只是谢燃怜悯。
慢慢地,情感便变了味,在一次次被拒绝和回避中,他开始猜测谢燃的态度,也开始动用自己一步步培养起来的暗桩,为谢燃查当年定军侯府灭门之事。
他想更了解谢燃。
他想谢燃需要他。只需要他。
于是,四年来的猜测慢慢成了执念,发芽变质。
这一刻,赵浔终于明白了,谢燃并不是真的想把他当作暗处的利刃,以期利用。
谢燃或许的确是不在意他。
谢燃对赵浔的态度,如同对任何一名普通皇子。
赵浔原本以为,多年后的第一面,他会欣喜或者怅然,却没想到,心中翻腾起的却是滔天的愤怒。
谢燃的平静,漠视,多年的冷淡……让赵浔非常,不甘心。
他忽然觉得……不够。
四年后相逢,赵浔已不再是懵懂卑微的少年,即将及冠的郡王殿下轻轻扣住了谢燃的肩。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克制的。
但谢燃这些天来,因许多诡异繁杂的噩梦而难以入睡,醒时不是幻听尸山血海的哭嚎,便是紧绷着神经应对庆利帝和政敌,体虚寒凉。
赵浔掌心的温度便显得尤其炙热,顺着他的肩头,爬到了朝服交领之下,裸露的苍白颈部竟无声无息地麻了一瞬,起了一片激灵。
谢燃皱了下眉。
赵浔笑着:“老师,没什么大事。只是好久不见,让我看看您。”
他仿佛看不懂谢燃眼色一般,上前一步,呼吸相闻。
第49章 喂毒
谢侯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凑的近了,还能看到他眼下的青影和眼底深处的血丝。
传闻谢侯近年军功无数,所向披靡,是这个国家最利的剑。
谢侯的冠冕缨带,都该是冤魂织就的。
这样刀山血海中走出的活阎罗,一时竟也被赵浔突如其来的行为所震。
赵浔忽然用手指抵住了谢燃的帽缨,将那暗红的绸带正压在了谢燃的心口位置。
谢燃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但他笔直的脑回路也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不对,只觉得像有无数只小虫顺着赵浔的手指动作,钻进了他的衣襟里,在裸露的、苍白的、肌肤上悄悄引起了一线火。
谢燃心头蓦然一颤。
他后退一步,让赵浔的手落了空:“殿下还有事吗?若无其他,臣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赵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却依然是笑着道:“老师,是阿浔失礼了。老师是要去准备后几日的围猎吗?我骑射尚可,马匹皆为亲自悉心饲养,应能夺魁,请老师看着。”
他说这,便拍了拍身侧马匹的脖子。那马的确由他亲手从小马驹养大,心意相通。
只是,这马虽然的确是好品种,但毛色却略有暗淡,被主人抚摸,也始终拉耸着眼睛。
谢燃拢着袍袖,静静看了眼那马一会儿,忽然淡淡道:“郁郡王殿下,前几日臣听闻三殿下的人入了您的马厩,若是不懂事,喂了什么不适宜的东西也是有的。臣提醒殿下一句,近日恐有针对殿下之事。明日围猎,殿下还是小心为上,不必有争强好胜之念。”
赵浔眼神一亮,像根本看不出谢燃的疏远似的,笑道:“老师你是担心我吗?不要紧,我换一匹马便是。”
谢燃眼眸微垂,神情不动:“殿下说笑了。我朝向来重骑兵骏马,因此才有皇子少时亲自养一匹骏马,取身先士卒,保家卫国之意。每年春猎,对皇子骑射的考教,也会成为陛下筛选继承人的重要一环。您这马早已登记在册,又只是精神萎靡,恐怕军医都看不出问题,怎能说换就换?”
赵浔却始终轻柔地笑着:“怎么能叫说换就换?马匹病了,怎么还能上阵……”
谢燃皱眉,以为他没听懂,见四下的确无人,索性将话说了直白:“赵浔,你怎么听不懂?三皇子故意不毒死马,或者让马病势难行,只让马萎靡不振,就是为了让你有口难言,你€€€€”
他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赵浔豁然拔出佩剑,将雪亮刀锋刺入马腹,手起刀落,马立即倒地,吐了两口血,便不再挣扎了。
谢燃袍袖被溅了半幅鲜血,衬着赤红的朝服,像极了一副诡异的泼墨画。
谢燃缓缓拢眉,抬眼看着赵浔。
他们见面后,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谢燃始终视线游离,不然就是垂目沉思,这像是隔了那么多年,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赵浔。
赵浔俯身搂着马颈,轻声笑道:“老师,您终于愿意唤我的名字了啊。您说的对,马死了,自然就能换马了。您且看着,明日我必能夺魁,眼下母族有势力的皇子皆以出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您想要的,我都会双手奉上。”
谢燃闭了下眼,忍无可忍道:“你疯了。”
说完,他仿佛不再欲看赵浔一眼,转身就走。
赵浔半跪在马尸旁,没回头。只是听到这句“疯了”时,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
马的确中了毒,充满恶意的慢性毒药,查不出任何痕迹,只是马进食的草料越来越少,早晚逃不出饿死的命运,还要饱受折磨。
但一般人在事情来临前,总会抱有些自欺欺人的希望。
一方面,亲手养大的坐骑如同右伴,一起流血流汗过,谁舍得说杀就杀。
更重要的是,马死了,宫里便会临时另派一匹,尚未磨合,若新马野性难驯,围猎时岂不夺冠希望更为渺茫?
但赵浔不是一般人,他是刚长成的狼,将出鞘的剑。他不需要退路,也没时间犹豫愧疚。因为他只向前看。
因为他想要的人在前方。
赵浔在二十岁那年,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这位老师,并不是自己以正常手段所能得到的
赵浔没把这些想法告诉过谢燃。
正如,谢燃当时也有事没有告诉赵浔。
谢燃在见赵浔前,刚从庆利帝那里出来。就在那时,他意识到了一个可能致命的错误。
一件至关重要的错误,可以说关系到赵浔身家性命,也关系到谢燃那些看的比他自己性命还重的社稷筹谋、复仇野望。
在当时看来,二者€€€€谢燃必须牺牲其一。
……
许多年过去,阴阳兜转,赵浔靠在床头,轻轻问他死而复生的老师:“李兄,你猜,谢燃当时是什么事没有告诉我?这也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为什么……谢燃是我的宿命。”
谢燃自然不会暴露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脑海中却随着这句话,不可遏制地闪现出许多破碎的、混乱的片段。
混乱的星盘,满池的血,温泉下纠缠浮起的衣袂……还有苍白滚烫的唇。
*
那一日,在见赵浔之前,谢燃刚见了庆利帝。
这两年,皇帝老的越发厉害,叙话时基本也只能半靠在龙塌上,说两句话,便要喘上许久。
空洞的肺部空腔音在昏暗的御书房中回荡,像来自棺椁深处的叹息。
每次谢燃战后回朝,庆利帝总是带着奇异的微笑。
“能如此所向披靡的人,果然只有你啊,我的儿子。”庆利帝发出“嗬嗬”的古怪笑音:“明烛啊,眼下四海皆平,寻常国家已不敢寻衅滋事。但朕还有一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