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选择一个祝福,他不会期望赵浔成为自己的剑、完美的学生、有用的皇子,他只希望赵浔所愿皆成,所念常伴。
多么普通……又美好的一生啊。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美得不真实,几乎有些可怜起来。
赵浔微微垂眸,沉默了很久,直到谢燃有点奇怪地望来,他才轻轻眨了下眼,起身,一揖到底:“无觅谢过老师赐字。”
谢燃起身还礼。
赵浔忽然笑了笑:“但是老师,有件事您说错了。”
谢燃疑惑地望过来。
赵浔道:“如今,我并未觉得心神寄于另一人有多可悲,反而……我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我念着想着,为之而活,实乃幸事。”
赵浔说这话时,眼神热烈而专注地看着谢燃。
谢燃竟觉得仿佛有一团火,顺着赵浔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头,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竟然有种不堪其重,不敢和赵浔对视的冲动。
谢燃平生,即便面对庆利帝,面对父母惨死,都算得上堂堂正正,竭尽所能,从未有过这种落荒而逃的念头,自己都觉得甚是莫名其妙。
赵浔见谢燃神情躲闪,心中微微一黯,却也谈不上失落。他主动转了话题,笑道:“老师为我取字,我自然也当还礼,您看此物如何?”
谢燃低头望去,见赵浔手中握着把纯黑匕首。正是那日围猎刺杀庆利帝那把。
他不由皱眉:“你怎么把这东西拿回去了?若是有心人编排……”
赵浔笑着轻轻打断:“老师安心。东西已查完了,是皇帝亲自还我的。我想把它带回来,送给你。”
谢燃微微一愣,接过匕首。他手指微动,利刃出鞘,照亮他雪亮的眸光。
赵浔道:“老师,我也想送您一个祝福。原本凶器不详,但我想您这样的人,也并不拘泥。我想赠这柄匕首,是因为它沾着庆利帝的血,却也沾着我的血。我祝您仇怨得报,也愿……生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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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鸳娘之死
说完话后,谢燃少见地陪赵浔下了一局棋。
外人盛传,谢侯棋艺贯绝天下,且只执黑子。但却没人知道,谢燃偶尔也会执白的,只在和赵浔下棋的时候。
最初是因为赵浔年纪小时,棋艺是谢燃教的,谢燃擅长黑子,便让赵浔执黑,方便教学。
但等赵浔长大一些,事情变慢慢变得有些微妙。
黑子后出,本质上是技高者让,来源于高位的自信和傲慢。但谢燃很早便看出,赵浔表面温容不羁,言笑晏晏,其实骨子里又疯又犟,不愿屈居人下,因此,有时,谢燃便也哄一哄赵浔,愿意让一让他,做一次低位者。
而更少见的是,这日,谢燃执白先行,却反而竟然输了。
这是赵浔十多年来,第一次赢谢燃。
赵浔却并未面露喜色,反而微微皱眉:“老师,您是否身体有恙?刚才下棋时,我看你似乎神思不属,气息不继。”
谢燃将棋子掷回棋篓,淡淡道:“想多了,你进步很大。我昨日吹了风,有点头疼,再加上执白反而有些不习惯罢了。怎么,人有失足……还只许你老师赢,不许偶尔输一回吗?”
他甚少用这种带些慵懒的调子说话,甚至还带出了些隐秘的亲近感。听的赵浔心神一动,一瞬都忘了词。
赵浔见谢燃确实面露疲色,便起身为他披上裘衣,笑道:“天色不早了,那我便送老师回府休息吧。”他亲自给谢燃系上披风,又递来一个暖手炉,温声道:“既然昨日吹了风,老师一定要仔细保暖。我瞧着今日这天气晚上还得下雪。回去后务必叮嘱仆役多烧点炭。我上回去,觉得您那边的炭多少有些烟尘味,这回封王宫里赏了些东西,我已经把好用些的银骨炭和金丝炭都送至侯府了,您且记得用。”
赵浔披外套、奉手炉、系披风等一连串小动作,总是无可避免的发生一些肢体接触,其实动作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谢燃年少时,也有书童侍女会整理衣着。
只是赵浔似乎做的格外细致缓慢,谢燃甚至能敏感的感到对方温热指尖划过皮肤的触觉,赵浔每动一下,他都觉得那片皮肤一酥一麻,一件披风传完,简直要整出半身不遂。
谢燃一看赵浔还要给他整理交领,不知为何,只觉头皮一麻,脑海里不知怎的又出现了那阴魂不散的温泉渡血之景。
他后退半步,强笑道:“殿下折煞臣了……谢某自己来,自己来。”
但谢公子不知是因为实在金尊玉贵,不食人间烟火,没干过活,还是太过紧张,竟然手一抖,直接把自己的领口扯散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和一片苍白的锁骨。
谢燃:“…………”
赵浔注视着他的锁骨,喉结动了动。
谢燃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领一拢,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了,抱着那手炉,一揖道:“臣告辞了。殿下还是不必送了。现在朝局混乱,你我关系不被外人所知,一明一暗,更好筹谋。”
或许是被“你我关系”、“外人”这用词说法取悦到了,赵浔竟也没和他争,分外乖巧地点头送他离开了,口中还笑道:“炭火的事老师别忘了,明日我私下来侯府拜见,看您用了没有。”
早在赵浔还未成为皇子前,他就知道侯府有条自酒楼出的密道。谢燃不想外人知道他们来往过密,赵浔便想着,自己便悄悄从那密道走。否则又要这么久不见谢燃,他怕自己真疯了。
谢燃身形一顿,迎着风出屋去了。
赵浔心里笑了笑,知道自己这位老师听到了。那既然没有拒绝,便是答应。
只是,他第二日并没能见到谢燃。
因为,就在赵浔封王那日,前厅觥筹交错,宾客满座。而内院,一名妇人却在喝完一碗银耳莲子汤后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她死的实在安静,自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盖了被子,口鼻也没有流血。
直到第二日清晨,侍女发现怎么也叫不醒人,才悚然发现,通报了赵浔。
€€€€死的是赵浔生母,鸳娘。
验明赵浔皇子身份时,鸳娘也一并被认作是一名宫女,曾因碍了当时皇后的眼,和另一个在宫里作绣娘的同胞姐妹一起被逐出了宫。
之后怎么会流落匪手,是否是前国公故意为之,如今已不得而知。
庆利帝收了赵浔这个便宜皇子已是极限,万没有把一个疯疯癫癫、很可能还被匪徒糟蹋过的宫女收回后宫的心思。
赵浔也乐见其成,有了自己的府邸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鸳娘接了进来。
他每日再忙,都会回家和鸳娘一起用膳,然后再抽出一个时辰给鸳娘读那些才子佳人的民间话本子。
那些内容词藻俗套乏味的很,鸳娘的疯病又不见好,总是听着听着,就要去玩胭脂玩拨浪鼓,哼着没人听得明白的歌谣绣花,不像人家的娘,反而像个孩子。
赵浔却永远很耐心,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春日的河流,那些无聊的故事由他缓缓读来,竟也带了几分温柔缱绻的灵性。
赵浔的确又疯又犟,他生命里只有过鸳娘和谢燃两个人。
或许是小时候被锁在那阴暗地下真锁出了什么毛病。郁王殿下的世界向来小的很,所有的温柔和不设防也只给了这两个人。
一个寄托了他的亲情和来处;另一个寄托了他的祈望、欲求与归处。
所以,他才可以为鸳娘孝顺温和,耐心细致;为谢燃死生倾覆,神魂颠倒。
就在昨日开宴前,他还陪鸳娘用了午膳,她中午比平时多说了几句话,还嚷着要喝银耳莲子羹,看着像是清醒了几分。
赵浔当时还难得天真地想,她的疯病是不是慢慢也快好了?
他们是母子,但是又不那么像母子,赵浔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是他照顾鸳娘。
即使是他,有时也会想……如果鸳娘清醒过来,是不是也会像真正的母亲一样,与他温和慈爱地说几句话,问问他活得累不累,怕不怕。恨什么人……又爱什么人。
侍女发现时,鸳娘的尸体已经僵冷,万无回天之力。府里管家匆忙去做灵柩棺椁,遗体也送到祠堂冰存。
赵浔眼底赤红如血,屋中侍女跪了一地,瑟瑟不敢抬头。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从昨日晌午至今,都有谁来过老夫人的院子?”
侍女泣不成声,结结巴巴道:“奴婢想不起来了,似乎一切如常……只有,只有€€€€”
赵浔厉声道:“说!”
那侍女小声嗫嚅:“只有……谢大人来过。”
赵浔一怔,竟像是有一瞬间的迷茫。
侍女低头不敢看他,索性一股脑将话都说了出来:“殿下叮嘱过,谢侯出入府邸有如另一个主子,和老夫人也是相识的,因此奴婢们虽然觉得稍有奇怪,却也没多想,放下银耳粥便出去了。等婢子干完活回来,只听得定军侯爷最后说了几句话便走了。奴便进了屋,看粥喝完了,看老夫人似乎有些困倦,便扶塌躺下歇了,谁知道,就……就……”
赵浔一言不发。
一旁管家窥他脸色,呵斥那侍女道:“大胆贱婢!谢大人也由得你攀污?你说有毒的银耳粥是你放的,岂不就是认罪了!来人,将这婢子拖走€€€€”
那婢女吓得泪流满面:“奴不知道啊,奴怎敢构陷谢侯爷!那粥的确是婢子倒的,但不止经过婢子一人的手,从采买、厨子,再到伙房奴婢、下人,连带管家您,都碰过的啊!”
管家脸色大变,更催着人将她拖走,眼看就要成为一出闹剧。始终沉默的赵浔终于开口了。
赵浔道:“他说了什么?”
侍女一愣,才意识到赵浔说的这个“他”应当是谢燃。
她哭着道:“婢子没读过书,谢,谢侯爷用词复杂,奴记不清具体的了。只大概听到他提了几个词,大约是’皇子身世’,’不能被人怀疑’,’你活着便是隐患’,’恐被有心人利用’之类的。”
四周寂静如死,只有侍女的啼哭声,如杜鹃泣血。
赵浔默然,良久忽然轻轻笑了声:“你这记得的不是很多吗?”
侍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因为赵浔豁然拔出佩剑,横在她颈上,剑锋锐利,可吹毛断发,划破动脉,立时见血!
管家吓得脸色苍白,那侍女摔倒在地,已昏死过去。
赵浔神色漠然,血迹溅在他精致俊美的面颊边,犹如修罗鬼魅。
一众护卫噤若寒蝉,院门口跪满了仆役侍婢。
赵浔无声无息地深吸了口气,按耐出喉口激荡而出的血腥味,对管家道:“查查这女人谁安插到我府上的。一口一个婢子,却描眉画眼,十指纤纤没一块茧,还知道谢燃封侯定军,字字句句都把事情往他身上引。谢侯何等人,就算心有忧虑,也做不出这么蠢、这么下作的事。”
管家诺然称是,他跟着赵浔有段时间了,知道这位主子面上常笑,其实心机深沉,这话自然不可能是自言自语,而是对他们这些下人说的,更是对明里暗里打听的“眼睛”说的。
但他离去前,还是踌躇说道:“但是殿下,草民又盘问了另外几名奴仆,谢大人来找老夫人,应该确有其事。”
赵浔的手下意识地扣紧了佩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万事以……我娘的丧仪为先。”
赵浔走回了鸳娘的院子,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闭上了院门。
他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生母最喜欢的玉簪和口脂还放在桌上,拨浪鼓一晃一晃,仿佛马上就能听到女人的笑声。
桌上还放着鸳娘还未绣完的帕子,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有时候,赵浔也会想,鸳娘疯了,或许是件好事。对她自己好,对赵浔也好。
赵浔虽然没有真正体会过母爱,却也没有接到传承的恨意。鸳娘许多时候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少年的他度过了一段最暗无天日的时光。
赵浔按着眉心,一个人坐了整夜。
仆役早被他打发走了,因此那一夜,没人能听到里面是否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是他送走的第一个重要的人,也是他唯一一个亲人。
第二日,鸳娘丧礼。赵浔扶灵。
整场葬礼,谢燃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