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57章

侍奉在旁的管家却神色大变,因为那雪白巾帕上竟然都是大块的鲜血。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谢燃目光从那血色上划过,神情平淡,哑声道:“我昏睡时,易太医来过了么?”

管家神色不忍地瞟了眼那血帕子,回道:“来过了,侯爷,易大夫说,您原只是感了风寒,不该如此严重。细诊方知,您身体底子虚空,心肺筋脉俱损,比几月前……情况更差了许多。一定要细心保养,不能忧思劳神……”

上次易大夫来诊脉,恰巧就是谢燃给赵浔换命盘前。看来,命盘果真奇妙无匹,短短几月,竟至身体溃败至此。

想这些时谢燃其实没什么情绪,回答管家时,他也只是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唇角:“开什么玩笑。虎符已备于御案,三军整装待发,我身为主将,这时候修养吗?怎么不直接辞官归隐,回家生孩子?”

是啊,世人皆知,陛下已下了御旨,将赐虎符让定军侯统帅三军扫平传闻中的“异族”。但究竟为什么要打这个“异族”,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彰显大国之尊”虚词废话,没人说的清楚。

有些人猜测,异族形同半神,庆利帝是要征服其族,寻长生之术。

也有人猜测,是那族美女众多,又有圣女据说貌美如仙,圣洁如莲,帝王垂涎。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但人们公认,庆利帝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人清楚,便是统帅€€€€定军侯谢燃。

管家怕无意间听到了国事机密,不敢接话,只是弯腰重复道:“但易大夫说了,您这身体,如果再不……可能就……”

谢燃拿起案边瓷碗,将药一饮而尽,他指节修长,竟比瓷玉还白。

喝完药,他见管家还没有“可能”出个所以然来,轻轻笑了声:“怎么,是什么话不敢说与我听?总不能是立时就要死了吗?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总还有点时间吧。”

世人避讳谈及生死,总有许多虚词指代,年轻的定军侯竟然这么不忌讳,反倒把老管家吓了一跳。

管家艰难道:“易大夫说,如果您不好生修养,身体持续恶化,恐怕……三年就……”

谢燃一边听着,示意管家将裘衣递来,披衣撑着床塌起身,语气倒是轻松不少:“原来还有三年,你这幅样子,我还以为府里要马上为我准备丧事了呢。那便好€€€€帮我把这几天积的事情呈上来,尤其是军备粮草相关,我要今日批完,明日面圣准备出征事宜。”

“……侯爷!”管家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谢燃淡淡抬眸,只重复了三个字:“呈上来。”

早先定军侯府谢氏的管家仆役老人,都死在谢燃十六岁的那场大火中了。如今府中的人都是后买的,没见过谢燃少年时光,只见着杀伐果决的定军侯大人,因此都十分谨小慎微,并不敢违逆谢燃,更别提做他的主了。

管家照做了。

谢燃先大致扫了遍,道:“我病了的事情,没泄露出去吧?”

管家看着脚尖,语气平板道:“按您交代的,为防动荡军心,除了信得过的易大夫,没人会知道。对外也是按您昏睡前教的,说您闭门研究棋谱,与陛下告了假,不见外客,所有拜帖,一律拒了。”

在外人眼里,谢侯素来高傲权重,大家即便都知道是托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谢燃“嗯”了声,又问:“那这几日朝廷可有过什么大事?”

“尚算平静,只是人人都在讨论异族之事……”管家如实道。

谢燃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没有说话。他研了墨,准备开始处理堆叠如山的公务,一抬眸,却发现管家还在。

“其实还有件事……”管家忽然顿了顿道:“倒不是朝政……是件丧事。郁王殿下府里那位老夫人,没了。”

谢燃手腕猝然一颤,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了大团墨渍。

管家窥了眼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有些巧,似乎就是郁王府宴后没得,应该就在您离开后没多久,死因对外说是急病,但有消息说,可能是中毒。不过大部分人是不信的,因为若是有人谋害,郁王怎么可能忍下来不闹,即便真是中毒,只怕也只能是自尽……”

他看谢燃脸色越来越苍白,以为是自己说得多了,便忙道:“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正是巧在您当时宴后回来就病了,一直昏睡至今,正错过了郁王府丧礼,丧葬柬帖小人也按您闭门研棋的借口,一律拒了……”

谢燃忽然打断道:“知道老夫人具体什么时候……没的吗?”

“大约是王府宴会那日戌初。”管家说完,又详细交代了打听到的鸳娘死时情况,甚至还有赵浔和管家婢女当时的对话,这里面自然也提到了谢燃是鸳娘死时见过的最后一人。

的确……巧。

谢燃一时之间已听不见那管家再说什么。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狼毫笔,手背青筋迸出。

谢燃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七日前,他在郁王府与鸳娘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想,不出意外的话,我或许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了。

其实,从认识的年岁来说,他与郁王府这位“老夫人”算得上熟悉。

从很早以前,早到赵浔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玩笑着喊他老师开始,他便时不时会去赵浔租住的那个破旧的小院中吃饭。

饭是赵浔做的,院子是赵浔租的打理的,他找的也是赵浔,但屋子中除了赵浔,也总是有另一个人€€€€鸳娘。

或许人的外表衰老速度的确和心智有关,鸳娘虽然年纪应该的确不小了,但其实看到她的人,很难真的将她和“老夫人”这个称呼联系在一起。

她虽然疯,却总是能把自己打理的干净雅致,喜欢穿水绿色的布裙,有时甚至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哼着不知名的曲子,绣一方锦帕。她的绣工很好,分外精致,绣的也很认真,无声无息。

当谢燃和赵浔对弈时,喝酒时,这个当了母亲的女人其实更像是一株植物,她无声无息地观察着,生长着,等待着。

鸳娘很爱在绣花时,哼一首方言呢喃的歌。

“云锦帕,云锦帕,女娘要那云锦帕,儿郎破屋逢漏雨,只得上阵把血流,三年徭役复三年,归来女娘已不在,入那大宅院,见了云锦帕,却未嫁作锦绣妇,而只作婢仆……”

十几年过去,疯了的鸳娘依然没能如愿成了“锦绣妇”,却等到了她儿子封王的日子。

也就在那天,定军侯敲开了她的房门。

那天,其实谢燃只说了两句话。

“夫人,您真的疯癫痴傻吗?”他说:“其实傻的是谢某才对。您在织的到底是云锦帕,还是一步登天的龙纹锦袋?”

这是第一句。

第71章 是,殿下

鸳娘轻柔婉转的唱音微微一顿,又圆融婉转地续上,如扇子般漆黑的睫毛微微一颤,又落回到手中的绣帕,继续织了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听不懂一般。

谢燃说了那日的第二句话,

“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赵浔,”谢燃站在门边,声音低缓:“来找夫人,只是为了告诫您一件事:赵浔身世已有人起疑。事到如今,一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我会尽全力周旋,但你我皆知,许多关键其实在你。所以,为了你自己,为了赵浔,千万谨慎,谢某言尽于此。”

真相其实很简单。

鸳娘根本不是庆利帝临幸过的宫女,真正怀了龙种逃出宫的是另一个女人,而鸳娘,因为心怀“锦绣帕,黄金屋”的幻想,以绣娘之长,仿制了庆利帝的信物,用自己的孩子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鸳娘自然得“疯”,如果不疯,她就会不得不面圣,不得不经历内廷关于当年临幸和孩子出生时辰的重重拷问,她答不上来的。

这些都是在赵浔身世被揭露后,谢燃费尽心力查出来的真相。

谢燃说完这段话,便离开鸳娘的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之后,鸳娘便死了,服毒。

谢燃攥着手中的笔,神情竟有一瞬间的迷茫。

他想,是我害死了她吗?是我话说重了,或者不合时宜了,才逼死了赵浔的母亲,逼死了赵浔唯一的亲人?

他眉头一紧,掩口呛咳起来,血从指缝中渗出,如红梅般溅在苍白的宣纸上。

“侯爷!”管家简直急的眼睛都要红了。

谢燃用帕子擦去下颌沾的血迹,站起身:“备车,我要出门,郁王府。”

管家跟上来拉住他:“侯爷,您这幅样子还要出门?哎!小人有罪,郁王殿下就在府上,非要等着见您。但先前您病着,易大夫说这两日病况关键,不能见客出门,否则病情反复,神仙难医……”

絮絮叨叨的管家没能说完,因为谢燃已经甩开他,径直走向外厅。

*

这时候,赵浔正坐在定军侯府的待客厅,看着一盆兰草出神。

这些小东西还是他成为皇子前,从集市慢慢挑来,养植长大的。

从前,他不是皇子,自然也不用考虑避嫌,在先定军侯和长公主去世后,曾有一段时间,是这座府邸的常客。

那时候,谢燃还没有现在这样总需要装作冷漠傲慢、位高权重,府里也还没有这么多下人,赵浔曾经可以在这座定军侯府自由进出,随时见到想见的人,花几个月时间养一盆花,等第一支花苞绽开,便将它送到那人案前。

那时候,鸳娘也还在。他从定军侯府学完课回家,往往已经很晚了。大部分时候,鸳娘还是自己在屋里唱歌织帕子玩,但总偶尔有几次,她似乎从疯病中忽然脱出来一刻,想到自己母亲的身份,为晚归的赵浔温一晚热汤。

赵浔曾见过真正的暗无天日,他的人生只有那点光和羁绊,却已经足够支撑他活下去。

但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全没了呢?

赵浔转过身,看到有人推门逆光而来。

七日未见的谢燃,站在他的面前。

谢侯爷一如即往的面无表情,不知从何时起,谁都看不透他的神情心绪。明明是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偏生此刻却唇色极艳,殷红欲滴,像极了血色,却又有些像上好的妆,给谢大人平添三分清绝艳色。

谢燃垂眸,看着满身缟素的赵浔,淡声道:“节哀。”

即使是这种时候,赵浔看着他,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天这么冷,谢燃穿的太少,脸色还差,若在风口站着,怕是要病了。

于是,赵浔将门掩上,将谢燃引到背风的位置坐着,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才缓缓道:“老师,我想听你亲口解释。”

的确需要解释。

但是,其实根本无法解释。

与理来说,以谢燃的聪明,在管家说出鸳娘死亡时间后,他便知道,哪怕自己想要解释,却永远不能真的撇清这件事了。

道理很简单,鸳娘一内宅女子,当晚去找过她的只有谢燃一人。而在谢燃走后,鸳娘便被毒死了。

鸳娘和谢燃说话时,只有他们二人,没人知道谢燃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是不是下了毒。

鸳娘死时,也只有她一人,也没人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服的毒。

真相原本就只有谢燃和鸳娘这个死人心知肚明,谢燃根本不可能拿得出证据,证明鸳娘不是他杀的。

而更糟糕的是,谢燃的确有杀鸳娘的动机。

因为赵浔的身世,鸳娘原本就是最大的隐患。

赵浔爬的越高,他的身世只会更引人注目。庆利帝哪怕不愿,早晚有一天不得不见一见鸳娘这个扔在宫外的女人,如果老皇帝还没昏庸到认不清一个女人自己是否真的幸过呢?

再退一步说,即便身世之事真的瞒了下来,若谢燃真想利用赵浔角逐太子之位,鸳娘这个身份低贱的生母,便是最大的绊脚石。

谢燃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沉默了一瞬,而后他诚恳地望着赵浔道:“抱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赵浔眼底猩红一闪而过,但他还是尽量耐心地问:“老师此言何意?”

谢燃便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娘的死,我有最大的嫌疑。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意思就是,我没办法拿出任何证据,从理性上说服你€€€€人不是我杀的,毒不是我下的。既然没有证据,谢某索性不作挣扎,免得难看。”

赵浔看他许久,忽然道:“你从没想过我会无条件的信你吗?”

谢燃垂眸,神情漠然:“殿下,我们这样的人,说无条件的信任,您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赵浔正色道:“只要你说,我便信。”

谢燃抚摸着光滑的茶杯,低声道:“……倘若我的确问心有愧呢?”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