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微微一顿。他当时提出赌约,其实主要是为了能诱对方陪他下完这局,并不是真的想从那人身上得到什么。
但对方这样一问,他心中却忍不住跟着遐想起来。
想要什么?那自然有。而且太多了。
首先,赵浔想要那人坦诚回答他真实身份,让这么久以来,他内心既愿且怖,虽然感性上认定,理性上却始终悬着一线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另外,赵浔想那人好好配合他的复活阵法,让谢燃归来。
他还有更多祈愿。
他想要谢燃爱他怜他,永不离开。
他想要天长地久的誓言,矢志不渝的陪伴。
但赵浔也知道,不行。
若提出这样一个愿望,那他便配不上与谢燃朝夕相处的多年光阴;
若对方答应了,也不可能是宁折不弯的定军侯谢燃了。
赵浔还没来得及想好,就听对方道:“或者,陛下想再来一局吗?”
谢侯爷现在看起来已没半点方才苦恼的痕迹,十分好整以暇道:“咱们重来一局。若我输了,我欠你两件事。若陛下赢了,我只要刚才那个赌注。”
刚才的赌注,即为告知谢燃遗体所在。
赵浔微微沉吟,笑道:“李兄,那我可没占着什么便宜啊。”
谢燃只道:“那陛下还下吗?”
赵浔目光流连过他执棋的修长手指,缓缓笑开:“难得你主动邀我,虽然看着有所图谋,我也不能拒绝。”
谢燃当作没听见赵浔话里的意味深长,只随手将上一局棋子收了,而后径直继续拿了黑子,对赵浔道:“上局我输了,陛下请先。”
赵浔便似笑非笑道:“的确是该我先。李兄执黑原本便是主场,棋艺又当为我师,合该多让一让我。”
赵浔的棋自然也是谢燃教的。这话原本又是一句试探。偏生试探的又不那么清楚,很有几分暧昧不清,让人反而不能正面反驳。
话里话外,又更带了几分追捧,将自己的位置放得极低。任对面是谁,恐怕都生不出太多火气。
谢燃一面非常了解赵浔的套路,一面又觉得好笑又心软,索性不回答,只是凝神下棋。
毕竟,他是的确想赢€€€€去弄清楚自己的尸体到底被赵浔藏在什么地方。
而这一局,果真顺利许多,顺利得谢燃竟然有些心生感动了。
感动完了,他为自己感到十分悲哀。
下棋么,本来也算桩闲情,从前他和赵浔下棋,虽然也有输,但总归赢的多,而且输了大半是因为心不在焉,或者故意哄一哄赵浔开心的。
他向来觉得,下棋若是太认真,倒是本末倒置,失了雅致。贺子闲曾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原来竟没错。
棋局过半,赵浔忽然笑道:“难得看你这么认真,看来是真的很想知道谢燃的身体在哪呢。”
谢燃看着棋盘,依旧十分滴水不漏:“陛下说笑了。我们先前从未下过棋,谈何‘难得’二字。”
赵浔哈哈一笑:“下过啊,怎么,你忘了?出宫前,我逼你和我下棋,你说不会,把棋子在格子里排队玩呢。这么一说,我该称赞卿棋术突飞猛进,还是感叹卿当时童心别致?”
谢燃:“……”
赵浔下棋的确比少时又难缠了许多,谢燃虽然占了上风,一时半会却也解决不了他,很有些要通宵达旦对弈的意思。
赵浔提起茶壶,想给两人再倒上一盏,却发现天寒,壶中茶已凉的差不多了。
他轻轻抚掌,殿门敞开,宫人鱼贯而入,将茶温了。
赵浔又道:“公子畏寒,拿个手炉和皮袄来。另再多烧些炭。”
他话音落下,宫人们守规矩地低头称诺,却也有偷偷用眼角瞟那位“公子”的。
毕竟,实在是太稀奇了。
当今陛下,一国之君,没有皇后也就罢了,后宫竟也就这么空着,连个嫔妃侍妾都没有。自然心里想什么的都有,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而其中,最常见的猜测自然是怀疑陛下好南风了。
但本朝文人好雅,民风也算开放,甚至还有边陲之地有男妻之风。
因此,若皇帝真好这口,也不算过分离谱,总会有风声透出去。
但这位陛下看着不羁,竟连半点风月传闻都无。
纵使是西园那些,传说是男宠,但殿内侍女们都清楚,陛下该是去都没去过的。
因此,眼下坐在这里,和皇帝下棋的年轻人,就显得格外稀奇。
更稀奇的是,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似乎对此人格外体贴关照。光说皇帝亲手侍茶这一项,换了旁人,早就一个鲤鱼打挺跪下谢恩了。
反观那年轻人,竟然也毫不惶恐,也没说什么,只是垂眸看着棋盘又落了一子。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对这种相处模式早已习惯成自然,竟无一点觉得不对。
几名宫女将一件长银狐裘、镂花金制手炉,并上一些银骨炭一并屈膝呈上。
一名侍女跪坐着从漆盘上拿起狐裘披风,准备侍候谢燃披上。
赵浔却起身,拿起那披风,站在谢燃身后,亲自将那狐裘披在他身上,还帮他系了个漂亮的结,笑道:“这颜色果然衬你。倒不是说脸,主要是衬你这幅如冰似雪的神情。”
这位陛下举止体贴到了极点,偏偏动作又极讲分寸,半点也没蹭到谢燃肌肤,倒是莫名其妙地君子起来。
他这多变的路数实在让谢燃有点难以招架,又拿不准赵浔是不是话里有话,索性一律不做回答,低头战术喝茶。
而这一低头,他正巧看见了奉茶宫女的脸,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那宫女也同时和他意外对视了一瞬,宫女的反应却比谢燃大许多,看清谢燃脸后,她竟是脸色一变,手腕发抖,失手将半壶茶都泼了出去,把棋盘都冲湿了大半,还有几颗棋子都移了位。
谢燃看着本快赢了的棋局:“……”天意。
赵浔第一反应是看他有没有烫伤,却见对方只看着棋局叹道:“可惜。”
那宫女连连跪地请罪。被掌事大宫女带下去按宫规律例小惩。只是赵浔还特意说了句,不必调走,惩处完还留在这寝宫里侍奉。
谢燃抱着手炉,打量那宫女容貌,总觉得有些熟悉,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又见赵浔竟还特意关照了句,眸光微顿,敛神喝了口茶。
棋盘都湿透了,自然用不了了,棋位置也乱了,谢燃虽心里记得,却知道自己已经很可疑了,不会这时候卖弄记性。
谢燃:“还要不要重下一轮?”
赵浔刚想说话,钟声响起,已到亥时。
“今夜便罢了吧?”赵浔转而道:“你先前还病着,回京路上又折腾,若是现在开一局,夜里恐怕也不必睡了。”谢燃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当他目光无意间滑过棋盘时,心中微微一怔,想道:竟又是个残局。
一个时辰前,此处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局棋,如今赵浔将他召回来下完,求的自然是个圆满。但巧合的是,下完之后,又开的新局,竟然又成了新的残局。
仿佛某种轮回般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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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金屋
“在想什么?”赵浔觉出他神态不对,在一旁问道。
谢燃自然不会把这样没着没落的想法同赵浔说,只是道:“在想陛下有没有想好要令我做什么了。”
赵浔笑道:“想好了。你随我进来。”
说完,他微微侧目,对侍女们抬手示意,宫人们徐徐退出。
那把棋盘打湿的侍女走前又行礼告罪,视线却不住地往谢燃身上去。
赵浔见她还不走,以为她想求情告罪,便道:“退下吧,不逐你出殿。以后仔细些。”
这是他第二次重复不会将这名宫女逐出寝殿。
在从来喜怒莫测,不爱人近身侍候的赵浔身上,可以说是十分例外。
侍女这才讷讷点头告退。
宫人纷纷退出,殿门再度关闭。谢燃袖手站着,忽然道:“陛下对宫人都这么怜香惜玉,怎么却不立后纳妃?子嗣是国本,绵延宗嗣,方是正统。”
赵浔原本心情甚好,简直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开怀,冷不丁被这人一句“立后子嗣正统”砸下来,真如当头一盆冷水,整个人一时竟是一懵,只觉喉头简直涌上一股血腥气,瞳孔中又泛上不详的红。
但到底理智尚在,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回忆了片刻原委,脑子里竟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
赵浔试探着看向谢燃:“…… 你……不是醋了吧?这宫女你当真一点印象也无?”
谢燃和赵浔对视一瞬,而后谢燃背转身去提起茶壶沏了一盏,只淡淡接了后半句:“……陛下说笑了,我怎么会见过您这里的宫女。”
但其实这是句假话,赵浔那句提示过后,他的确想起来了。
想起了在他死前,无数个难以启齿的夜晚中……其中一次,他不堪承/受,近乎失控,失手撞翻了床边的烛台,暖黄色的火焰静默地舔/舐着赵浔寝宫的地毯。有值夜宫女听到响声,忘了禁令,入了殿。
于是,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这座宫廷中最浮靡美艳……却又最违背君臣人伦、大逆不道的秘密。
赵浔原本是想杀了她的。
但谢燃当时心灰意懒,心愿责任又已尽完,本就存了死志。
他年少时的确也曾很珍惜名声,认为大丈夫活当光辉璀璨,死要青史留名。
但后来经历了那许多事,又觉得这想法幼稚简单,史书也不过一张纸罢了,真真假假,其实没什么意思。
他当时想,就算那女孩真说出去,人们无非议论他谢燃以色侍君,承欢御榻。
史书无非记载他和赵浔不清不楚,师不师徒不徒,君不君臣不臣……
其实倒也真没说错。他这所谓的帝师,的确曾为苟活一段时间,丢弃男子的尊严,不顾君臣师徒礼法……张开腿,伏在了帝王身下。
那时候,谢燃早就没什么骂名是承担不了的了。
……不,不如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被辱骂被审判。
否则,又有什么能安那异族十万亡魂?
死到临头,他也懒得为了这点身后虚名害了这样年轻女孩的性命,便阻了赵浔杀她。
所以,若真要说谁怜香惜玉,恐怕反而是谢侯爷自己。
就在这时,一旁赵浔道:“答应了谢燃的事,我从不失言,我没有杀她。正如我应了你不动西园那些少年,便会放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