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燃默然。
“只是这女孩虽然不能杀,却更不能放。我宁愿把她放在自己眼睛下头,时刻看着,更为安心。”
赵浔的唇角忽然带了抹奇异的笑:“只是她看到你,反应竟这么大,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莫不是和我一样……将李兄当作谢侯死而复生了?”
谢燃早就不会为这种程度的试探所动,只随口道:“人有相似罢了。陛下先说要我在做什么吧?”
赵浔却笑了起来:“李兄,你这人呐。明明是我让你做事,怎么你比我还急?偏不遂你的愿,先让你看些东西。“
每一次,赵浔笑得越开心,谢燃感觉越不祥,这几乎已成了种该死的条件反射。
只见这位陛下走到床边,手按在金玉雕琢的床柱龙头之上,轻轻一动€€€€
谢燃望了过去,只觉眼皮一跳。
野史说书中,通常,每一位皇帝都有一个自己的密室。
这个密室么,就很体现皇帝本人的风格。
庆利帝虽然比较暴虐无道,寡情薄义,但就皇帝这个身份而言,他还算是个正常的。于是,他的密室里主要放的是各类密件、玉玺。
€€€€顶多多了个小小的灵姝牌位,还不知是不是因为要和谢燃打感情牌,临时塞进去的。
而赵浔,显然,从来不是一个正常的皇帝。
这位陛下出身民间,从来不是个注重享受的,其他皇帝穿龙袍大家只会觉得是天家尊荣,但搁赵浔这里,总让人脑子里会一闪而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陛下是不是根本没别的衣服穿。
赵浔不爱文玩玉石、琴棋书画,也看不懂,笔墨纸砚都是能用就好。
他不爱金银奢靡,堂堂帝王寝宫,也就这一张床、一局棋。
如果不是今天招待谢燃,他甚至茶也不用喝,一杯热水就能打发了。
但这个密室中,却堆满了各种赵浔本人应该并不会感兴趣的文玩雅物,奇珍异宝,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赵浔笑道:“请随意看。”
谢燃便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发现竟是前朝书法大家手书。他少年时和大多贵族子弟一样,极爱这些文玩摆件、琴棋书画,十分手痒,竟忍不住当着赵浔的面仔细端详起那副字来。
谢燃又随手展开几卷,发现皆是名画。还有些雅趣十足的印章文玩。
要收集齐全这些东西,靠的可并不只是财富权利,更多是只有古籍上才提过的,需要花费的是无价之宝的心力。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千金难寻的字画珍宝,竟然在密室架子上随处堆叠着。唯独架顶有一个宝奁,里头放着几卷纸,一柄折扇。
谢燃不经心生好奇,多名贵的东西竟然可以远胜这些有价无市、名家经典的字画?
他询问地看了眼赵浔。
赵浔眉眼弯弯,好像十分期待他打开那折扇:“我这里,你皆可随意。”
他这话难得有了点帝王坐拥江山的气度,若真换个真的来自民间的女郎少年,恐怕诚惶诚恐,将自己当做“宠妃”。
但可惜谢侯爷走的并不是这个剧本,反而觉得像是从小养大的狼崽子长成了,会炫耀领土了。
谢燃自己恐怕也没觉察到自己唇边起了抹笑意,声音却一本正经道:“哦?陛下这样的话对几个人说过?倒是很有气派。”
赵浔眉眼弯弯:“怎么?李兄还想打听皇帝的私事?皇帝么……一般总是三宫六院,只是看那些妃子值不值得这样甜言蜜语。”
其实谢燃刚才脱口说出那话后就觉得后悔,听到赵浔这样说,又觉心头不知为何微微一刺。说不清具体什么感觉,也不愿细想。
气氛莫名其妙冷了下来,一堆珍宝孤寂地躺在边上,像一群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
“和你说笑的,”赵浔心觉过了火,他有心解释:“先前和你说过的,我只有€€€€”
谢燃却已觉出此刻氛围暧昧古怪,他将刚才那点心头轻微的不适压下去,只打断道:“陛下和我解释这些做什么,原就是草民僭越了。”
这话真是把赵浔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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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终不似,少年游
谢燃却已结束了这个话题,道:“陛下,那我继续看您这里的宝物了。”
谢燃便握着那被人精心养护的扇柄,饱含期待地轻轻展开,看清了扇面上的字迹。
然后,他脸色一下就黑了。
这幅“名家扇面”,竟然是他自己写的。
而且是十六岁的他自己。
洒着金粉的底纹纸被人精心保养着,一片雪白,上面写了句诗“欲买桂花同载酒”。开启时竟还真仿佛到了丝桂花香气。
谢燃微微一愣,才想到,他当时风骚的很,还随手在树上薅了把桂花,夹在在扇骨里。也不知是腌入味了,还是保存的实在好,竟然经久不散。
有一瞬间,他仿佛随着这股桂花的香气,想起了少年时的鲜衣怒马,也想起了曾和身旁这人一茶一酒,对谈天明。
多好……又多可惜。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那时候年轻识浅,为题新词强说愁……却没想到,当真是一语成谶。
谢燃默然将扇子合上,放了回去。
赵浔始终站在一旁,一点一滴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状道:“李兄似乎不太喜欢这把扇子?”
谢燃将那扇子放回去,垂眸道:“没有,我很喜欢。”
谁不忆少年,谁又能不爱怜自己失去的回忆,已死的时光。
赵浔忽然拊掌笑道:“好极了,那就送给你了。”
谢燃:?
赵浔悠然笑道:“我出身草芥,并不懂这些高雅玩意。收集这些东西,也不过是为了讨一个人欢心,若是他愿意要,我自然无所不给。”
谢燃微微一默,不由道:“若万一那人不领情呢?”
赵浔却哈哈大笑:“那也无所谓啊。要不要他的事,送不送我的事。更何况,人想要不疯,总要做点事情打发时间的。我搜罗这些东西的时候挺开心的,正如我盼他回来时满怀希望……那就够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赵浔说的这个人是谁。
谢燃无言以对。
他只好转身继续看那些赵浔搜集的奇珍异宝,那真是金玉辉煌,琳琅满目,单拿出一件,都能让风雅公子爱不释手。
然而,谢燃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看着十分不起眼的棋具上。
赵浔的视线安安静静地笼罩着对方。看着那人打开棋奁,修长苍白的手指抚摸过里面一颗颗雪白的、漆黑的棋子。
抚摸过那些上千个夜晚,他亲手打磨出的棋子,抚摸着……这个他迟了一夜,便再也没送出去的礼物。
谢燃死的那日,赵浔就拿着这两个棋奁站在他的尸体边。棋奁落了地,棋子如星辰坠落,散了一地。
赵浔就静静地拾起它们。拾了一日一夜。
这些,赵浔都没有说出口。但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预兆,谢燃没有再看那些自己少年时钟爱的名贵字画,反而垂着眼眸,轻轻地用指腹摩擦着那些甚至有些粗糙的棋子。
仿佛在抚摸另一颗阴阳相隔的心脏。
赵浔忽然轻声道:“可以了。”
谢燃侧头望去。就见年轻的帝王轻轻笑了。
赵浔其实平时就很喜欢笑。他们这样的人,神色就像是盔甲,要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灵魂和软肋。因此,帝王平时的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喜怒莫测。
但赵浔此刻的笑意,却温柔得让人心惊……近乎带出几分悲伤的味道。
好像什么凶兽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肚腹要害。
赵浔轻轻道:“可以了……你已满足了我的愿望,你输的那局,已还清了。”
谢燃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甚至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愧疚。
“怎么又这幅表情……”赵浔笑着看他:“都说了,既然不愿承认是我那位老师,就别做出这幅神态。”
谢燃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句一直想说的话:“陛下,在你眼里,他就只有一种表情吗?”
赵浔失笑摇头:“自然不是。但是……这是他死前那段时间最常出现的神色,也是我最不喜欢的神色。”
谢燃又一次无话可说了。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忙的几乎没时间睡觉的位高权重者,其实甚至是抽不出时间愧疚和忧愁的,更没有什么顾影自怜的兴致。
但如今,他死了,死人没有未来只有过去,生命被按下了暂停键,反而有时间看看自己错过的东西,品味曾经隐藏在针锋相对间,繁杂政务间……细微、暧昧不清,又极其灼热的情绪。
谢燃其实也是这座寝殿的一部分,他已应该成为一段回忆,一个标本。
但偏偏有人不甘心。
想把他像这钉在床上的凌乱帷幕一般,留在这里。
夜已深了,烛火静静地燃着,星星点点,发出€€€€轻响。
赵浔走来,站在谢燃身后,微微低头,呼吸萦绕在谢燃的颈侧。
谢燃无声无息地吸了口气,肌肤也条件反射地酥//麻起来。
赵浔有先见之明地按住谢燃的肩,不让他动作。另一手抬起,蓦然抽走了他束发的木簪。
黑发如墨而散,将如清冷的神色衬得凌厉如霜雪一般。
“歇在我这儿吧,”赵浔轻轻道:“西园那里先前就出过事,宫外又遇了刺杀。白日便罢了,夜里我放心不下。”
对仪容整洁的教养几乎是刻在谢侯爷骨子里的,他披头散发地站着,对赵浔这个孩子气的行为十分无语,脸色难看至极。
“别误会,床让给你,我不睡,”赵浔后退一步,撤开距离,看起来十分君子地指了指那叠奏折:“我批奏折,弄不完了,通宵。”
谢燃:“…………”
他忍不住道:“陛下,你先前不是说已批完了?”
赵浔将那叠奏疏推开,露出后面像小山一样的一大堆,叹道:“我不骗你的。’今日的奏疏’的确批完了,但你想想,我们离京这么久,得堆了多少。而且,最近不知怎的,又有许多天灾人祸,旱涝瘟疫,好在控制的及时,目前没太多伤亡,不过灾后抚恤拨款,总得处理。”
这位陛下仿佛把自己说委屈了:“从前谢燃在时,他还会帮我检查一遍,现在什么都得自己来,我资质浅薄,自然只能夙兴夜寐,才能不负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