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70章

谢燃苍白的手指力度稳健,纹丝未动。

年轻的定军侯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冰冷的恶神,冷冷道:“君父如何?我命又如何?谢氏二十一人,如今,血债血偿!臣谢燃,请陛下殡天!”

风卷起深夜的寝殿,纱帘作响,似有魂灵呼应。

谢燃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个掐住当朝皇帝、亲生父亲咽喉的姿势…… 许久,才意识到庆利帝已经没有声息了。

他抬起双手,发现自己的指节竟然在轻微颤抖,说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什么。

庆利帝,在位几十载,就这么死了。

几十年前,他夺得皇位,是因为一名叫灵姝的异族女子。

他与她生下一子。

几十年后,物是人非,灵姝降下重灾,而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亲手结果了生父的性命。

这算是造化弄人,还是自作自受?

谢燃无暇细想,也懒得去想。

他随手将那条勒死皇帝的白绫扔在龙床上,敷衍地作出庆利帝自杀的假象。

然后,他跪坐在案前。

模仿庆利帝的姿态,写一封罪己诏,一封遗诏。

庆利帝是个多疑的人。但他偏偏很怕死。人怕死,就总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怕死。因此,当他喂了谢燃毒药后,始终觉得自己性命无忧,哪怕被谢燃软禁时,恐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毙命之日。为假意卖好,竟把玉玺位置也告知了谢燃。

再加上多年来跟随庆利帝处理政务,仿得炉火纯青的字迹。

虎符、玉玺、帝王字迹€€€€十年,不知不觉间,谢燃竟然都已齐全。

谢燃写完那封罪己诏,为定军侯府正名时,心神一松,竟反而一阵晕眩,气息差点难以为继,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

“不行,还得再撑一撑,最后一会……”他对自己说。

然后,谢燃打开了那卷遗诏,落笔。

“郁亲王皇四子浔,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至此,自十八岁定军侯府灭门,十余年辛苦钻研,呕心沥血,终于报仇雪恨,同时无愧社稷,终究不负忠良亡魂、谢氏英烈。

谢燃将遗诏卷起,目光最后滑过“浔”字,不禁低声自语:“……他其实也不一定会高兴吧。不过,无论是喜或怨,我都不会知道了。”

定军侯阂目,摒除杂念,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只差最后一步了。”

最后一步,是谢燃自己必须死。

庆利帝说的没错,赵氏满门,也算上了他谢燃自己。

而他死在别的地方别的时候,都比不上此刻死在这里有价值。现在人人都知道他趁庆利帝重病,大权在握,多半会怀疑这遗旨。

而若他谢燃索性也死在这里,倒像是庆利帝死前反杀奸臣,为赵浔继位的诏书多了几分可信。

€€€€算得上两全其美。

若如此,

€€€€君子不惜身

€€€€君子死社稷

谢氏家训,谢燃都做到了。

谢燃将赵浔送的那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上时,是这么想的。

直到,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嘶哑,似乎很冷,又似乎在压抑滚烫到要溢出的情绪。

“老师……你为什么不会知道了?”

这时候,谢燃才发现,烛火摇曳,空荡荡的帝王寝殿门前,不知何时映出了一个人影。

“第二次了。”

那人缓缓走向谢燃。

来人的容貌缓缓暴露在烛火之下,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他们曾师生之谊朝夕以对,熟悉在这人的脸、神情、语气,谢燃曾带着负罪感、悖论的禁忌感,在心底经年描摹。

陌生在,赵浔从前从不用这种神情看他。

……也并不是从未。

多年前,谢燃在定军侯府祠堂横剑自刎时,赵浔也曾露出过如此神色。

从来无论敌友、笑面盈盈的郁王殿下不笑了。

他步步逼近,直到俯身,狠狠攥紧了谢燃的手腕!

第89章 强势与低贱

“老师……谢燃,说啊,为什么你不会知道了€€€€你做完这些事后,把我送上皇位后,打算做什么,你用白绫送走了庆利帝,那手里的匕首呢?又是留给谁的!”

谢公子并不真是京城逗猫走狗、诗书门第的少爷,他的手腕是真的在边塞拉过长弓、握刀箭执权柄的,但不知怎的,在赵浔温热的掌心中,他竟一时生不出抵挡推拒的心思,这样落了先机,乱了步骤,只是失神地望了对方一瞬。

这一瞬,赵浔神色更冷更烈,谢燃苍白的腕部在他的动作之下,渐渐浮起了淡淡的红。

连带着,奇异的血色也攀上了谢燃的面颊,他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起身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要做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赵浔,你给我记住,谢某所行所某之事,皆系我一人所为,你从未牵涉合谋!陛下是自缢而死,遗诏自会明日有顾命大臣宣读,你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记住了没有?”

赵浔看起来不仅没记住,都懒得给反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燃,目光越发危险。

他维持着这个攥紧谢燃手腕的姿势,倾身逼近,瞳孔中竟似有若有若无的红,仿佛一匹要将猎物拖回巢穴,拆吃入腹的狼。

谢侯爷就是那只猎物。

谢燃反应过来时,自己竟然已经后退几步,而且退无可退,后背抵住了冰凉的殿柱。

他心中竟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惊慌,但这种慌似乎又和当真见敌不同,混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心跳却愈来愈快,似兴奋似恐惧。

谢燃蓦然甩手,厉声斥道:“放肆!”

“放/肆?这才哪到哪啊……”赵浔忽然笑了起来:“我的老师啊,还有更放/肆的呢。”

他倾身,扣住谢燃的后脑,狠狠咬/上。

谢燃立刻尝到了血腥味。

他开始以为这是自己的血,却渐渐意识到并不是,这温软的带着馥郁铁锈气息的液体被对方强势地渡入他的口中,堵住了他杂乱的思绪和几乎要沸腾出胸腔的心脏。

头晕目眩。

炽热沉沦。

谢燃终于攒足清醒和力气,推开赵浔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他该说什么呢?斥责赵浔罔顾人伦?但他自己曾刚刚弑君弑父,庆利帝的尸体还横陈在内室寝殿,他自己这样大逆不道,有什么资格说赵浔?呵斥对方忘恩负义?但他明明欠赵浔的,他亲手害死了赵浔的母亲。

至于€€€€自作多情?

谢燃在心里嘲笑自己,谢燃啊谢燃,你真是太虚伪恶心了。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了,赵浔是真的自作多情吗?或者不如说,他这么做,你其实很开心吧?不用受道德的煎熬,就这么获得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梦寐以求,却永远不敢宣之于口的……亲昵温存。

赵浔站在他半步远,轻轻舔了舔唇上的血迹,像尊邪气的神魔像。

谢燃终于开口了。

他说:“赵浔,我本就要死了。”

他当然不会说命盘之事,只是说了庆利帝喂的毒。

却没想到,赵浔听完,竟然只是轻轻动了唇角,露出了一个有点讽刺的笑意。

谢燃一愣,还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赵浔就将手递到他面前。

赵浔摊开手掌,里面是一枚药丸。

“燃烛的解药,”赵浔神情讥讽:“我还以为你心存死志,甚至都懒得为自己找解药,还在烦心怎么骗你吃下去呢。”

“你是怎么€€€€”

“老师,你刚才说的,你的事不要我过问,那么我的手段,你也同样不要问,”赵浔打断他,将药递的更近,指尖几乎抵在了谢燃喉结上:“吃药。”最后两字已十分强势,谢燃毫不怀疑,若自己不吃,郁王殿下毫不介意用刚才的方式用嘴唇亲自“逼”他吃。

谢燃吃了那解药,斟酌道:“……多谢。但我不只是中毒的问题……”

然而,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赵浔竟然体贴地接上了他这句不知从何说起的话。

“知道……是命盘,或者身体根基溃坏生疾?没事……我都有办法,”赵浔轻轻笑了起来:“来,老师,我这里还有药。”

他说着“我这里”,却并未像之前一样真拿出一粒药丸,反而目光沉沉地望着谢燃,唇色殷红动人。

那是烛光下夺目的血色。

听到“命盘”二字,谢燃心头巨震,大脑瞬间一片混乱……迷茫中,他想起刚才那个吻的滋味,又莫名想到了那一碗碗带着奇异腥气的药。

“中一都告诉我了,”赵浔只说了这句话:“谢燃,换命盘、送我登帝位,我是该谢你吗?好好好,是该谢的。谢侯爷,老师,你的命盘给了我,我的血也能为你延寿,世间还有比这更公平有趣的事吗!”

赵浔边说边笑,仿佛这真的觉得此事巧妙到了极点。

谢燃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么多药,那么多血,即使在他远在边疆驻军时,赵浔还是想方设法精心保存着送给他。

为什么?赵浔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为了我这种人……

谢燃只觉一阵气血激荡,意识短暂抽离,等他回过神来,只觉颈部紧痛,竟又被赵浔以一种更强势不堪的姿势压在案上,那些竹简书卷包括至高无上的帝王玉玺散了一地。

赵浔死死捏住谢燃的下颌,狠狠咬了上去,将更多的血渡了进去。

自从那日聊开鸳娘的死,谢燃请罪下跪,赵浔第一次强行吻了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开始逐渐逆转。

逆转到谢燃做梦也想不到的耻辱。

“唔……不,不要€€€€”谢燃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名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已经高大到站在自己身前,会笼罩山岳般的阴影。

赵浔没有理会谢燃的推拒,他强硬地渡血,换气时挂起讥讽的笑意:“怎么不要?是不想要欠我的,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这一夜的赵浔异常的强势,他说完,便又压了下来,谢燃却没再纵着他,苍白着脸色,将赵浔从身上狠狠撕了下去。

谢燃的反抗却遭到了更强势的对待,赵浔像是被触发了某个机关,眸底血红,骤然发了狠,捏住谢燃的咽喉。

这个姿势其实目的只在逼对方张/嘴,但谢侯爷偏偏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菟丝花,而是块真真正正的硬骨头。他竟然就这么用自己血肉之躯的要害之处和赵浔角力着,仿佛那不是他自己会疼会断会死的喉骨,而是块随便什么破铜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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