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 第77章

赵浔看他神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笑着帮谢燃拂开鬓角乱发:“老师,我近年有时也会想,过盈则亏。你一生为社稷江山呕心沥血,自然值得钦佩,但有时无为或许也算一种作为。我有时候觉得,所谓的‘国家’是一台有生命的能自己修复的机器,只要赋予它严密的规则,再定期护理,处理超出规则外的少数大事,便够了。”

谢燃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一时也说不出对错,但只觉头脑嗡然,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他想到了自己短暂一生的几个重要节点。

当年,他少年气盛,公开了多少权贵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匪寇国舅一党,因此让定军侯府和国舅党结仇,使庆利帝坐收渔翁之利。

但盛京郊区的安防和百姓民生有更好吗?

开始几年,的确如此。

但又五年过去,新的权贵出现,他们虽然不敢再像国舅那般飞扬跋扈,但依然有人居高临下,鱼肉乡里。

谢燃即使当时大权在握。但他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更何况,即使是阳光也不可能普照每个晦暗的角落。

欲望和恶本身是不能被根治的,只能被规则惩罚和规治。

几个惊才绝艳之人或许能救世,却不一定能治世。

谢燃忽然有些迷茫。

他这一生都疲于奔命,解决一个个的问题和烂摊子。定军侯府的仇,庆利帝暴政导致的民生财政千疮百孔,异族灵姝留下的笑疫诅咒……他未曾为自己而活,同时忽然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

谢燃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一力承担,没有将这些软弱的想法宣之于口。

赵浔看着他,却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使命。”

谢燃抬头望他。

“治世或许以法治理更简单方便,”赵浔缓缓道:“但若无平安盛世,何以为治?若无人拨乱反正,又何来平安?救世也有救世的方法。然,世有君子不惜身,无论荣耀骂名,生前死后,一肩担之,我深感佩。”

€€€€不惜己身,我深感佩。

赵浔说这句话时,目光灼然望着谢燃。

他爱谢燃,爱的既是少年时的一盏孤灯,也爱谢燃的抱负和执着。

他既爱谢燃潇潇君子不惜身的无私,又恨谢燃的无私无我无情。

赵浔母亲鸳娘的死其实只是一条导火索,将埋藏已久的观念冲突和矛盾推到了极点。

这种复杂的爱恨,只有血才能书写。或许也只有这种超越知己、私情、欲望的情感,才能穿越生死,权位、一切世俗的欲望,以血为镣,将他们二人紧紧绑在一起。

良久,谢燃缓缓道:“阿浔,其实你真的很适合做一国之君。”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再用“阿浔”这个称呼。经年物是人非,话出口,竟也有几分怅然。

赵浔笑了,靠坐在地,得寸进尺地展臂招呼谢燃:“难得我们谢大人这么肯定学生,那能再给点奖励吗?失血太多,啊……好痛。”

谢燃:“……但是没有药,现在只能这样。所以我想快点出去传太医包扎。”

赵浔轻轻“啧”了声,表达对谢大人这种不解风情无趣行为的不满,用手腕伤处轻轻蹭着谢燃的衣摆,笑道:“那倒也不必,我只是忽然头晕站不起来啦,只要定军侯大人抱我站起来就好了~”

谢燃:“………………”

刚才那点怅然感慨情怀立时烟消云散。内心无数吐槽呼啸而去。

€€€€他想说,动不了?那先前你折腾我时那样……生龙活虎???现在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被我……

赵浔维持着等待拥抱的姿势,笑盈盈的:“老师,你想说什么?”

……好吧,谢燃说不出口。

总之,他对于有人能把强势的疯子和撒娇的学生做到如此无缝切换,偏偏自己也不觉得脸红,感到分外震惊。

于是,在陛下期待的明媚笑容下,谢燃神色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弯腰,轻轻将手搭在了陛下的腰背位置。

那是一个搂抱相拥的姿势。

赵浔轻轻发出了一声谓叹,他将下颌搁在谢燃的颈窝,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发丝弄的谢燃很痒,这位疯得说一不二的陛下,此刻竟像只柔软的小动物。

谢燃抱住赵浔的瞬间,只觉得他身上热的很,仿佛抱住了一团火,他先是下意识地一惊,然后才想到,或许不是因为赵浔身上烫,而是他自己太冰冷僵硬了。

无论使了什么样的法术,死了就是死了,即便如今看着能说能动,一切如常,生死间的屏障不容打破。

谢燃手指微微一颤,轻轻松开赵浔。

下一个瞬间,却被那团火更紧地搂住,赵浔的手掌紧紧箍着谢燃的肩骨,仿佛要将他融入骨髓,合二为一。

“谢燃……”赵浔叹息着。

他们之间多是针锋相对,烈火交融,少有平静温情。于是,连谢燃都有片刻恍惚,安静地靠在赵浔肩头。

他忽然想到,有一些话,生前死后,自己始终没有对赵浔说出口。

赵浔只看到了他委身时的屈辱,自裁时的决然,还魂后的逃避。

却不知道,他曾经的确也那样……动过心。

“赵浔。”

时隔经年,跨越生死,谢燃喊出了他的陛下、他的学生、他的爱人的名字。

“我其实……”

€€€€我其实没有那么不甘愿。我其实,也想你了。

我死时,自觉无愧尘世,唯独放不下你。

能还魂见你,我亦甚喜、甚慰。

但谢燃并没说出口。

因为也正是这个相拥姿势,让他看到了肝胆俱裂的一幕。

背对着赵浔,有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袖中箭对准赵浔的后心,倏然射出!

箭头闪过封喉的冷光,而那人脸上笑意阴冷癫狂。

谢燃和赵浔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以为地宫中只有他们二人,其实不是的。

€€€€还有被谢燃附身前来的,李小灯。

*

人如果生来便在一点光都没有的地方生长,便像一株阴暗处的植物一样,有一点细微阳光投进来,便要拼命将自己全部的枝桠都挤过去,逐渐长成一种偏执的形状。

€€€€偏执。若论起来,赵浔是,李小灯也是。

赵浔的光是谢燃,谢燃信君子死社稷,赵浔便也信。

而李小灯的光又是什么呢?

当他在污泥中打滚,被人侮辱轻贱,又得知了自己才是凤子皇孙,他不会看到御座上的血与痛,只会恨,恨之入骨,想要对方不得好死,想要自己取而代之!

这才是李小灯进宫的原因。

他宁愿冒生命危险用禁术,装作男宠献身爬赵浔的床,将性命、尊严、自由,全部弃之不顾,就是为此。

归根究底,一切在鸳娘盗取了当年被庆利帝临幸宫女的人生后,便注定了。

*

谢侯爷生前被人刺杀惯了,如今借尸还魂也习惯性贴身藏着袖箭,箭上还淬了封喉的剧毒。

如今,李小灯的鬼魂悄无声息地接受了这具原本正属于他的躯壳,也直接接手了谢燃的凶器,而这凶器破空而出,要夺的是赵浔的命。

谢燃看到了那支毒箭。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闪过许多凌乱的片段。

他想到李小灯先前应该就是被何囤阴差阳错召回了魂,或许一直伺机而动。

他想到李小灯一开始进宫应该的确就是为了杀赵浔,或者夺赵浔的命盘,只是这种禁术通常是寿命为祭的,反而让李小灯丧命,才有了自己附身。

他还在想……是谁告诉李小灯身世和这个半吊子法术的呢……

谢燃习惯性地克制和理性,死到临头也没有半点慌乱,直到心口传来的剧痛让他大脑刹那空白。

箭没有穿赵浔的心,而是刺穿了挡在他身前的谢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赵浔惊惧回头,反身搂住谢燃,而谢燃难以遏制地咳出大量的鲜血,染湿了他的外袍。

好在,冕袍原本就色泽赤红,虽看得出染了血,却并没那么明显可怖。

€€€€谢侯爷的确死到临头没有半点慌乱,如果那是他自己去死的话。

在看到毒箭射向赵浔的瞬间,在脑海中理性生成任何想法之前,如同本能一般,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谢燃便扣紧赵浔迫他转身,然后€€€€用自己的后心挡住了那支毒箭。

那支原本射向赵浔的箭。

这次摧肝裂胆般的痛楚,尤胜上次死亡。谢燃却强撑着意识,他还有事没做完。

“没事的,”他对赵浔说:“还记得吗?你对我下了“自惜”,我不会死的,你……”

€€€€你,不要怕。

谢燃想这样对赵浔说,但他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泄露颤音。

而另一边,李小灯发现箭射错了人,先是怔然,而后蓦然狂笑起来!

这幅因为同为庆利帝之子,而和谢燃有几分相似的皮相,如今已然五官错乱,面目全非,眼瞳泛白,显然已化作厉鬼!

“……好啊好啊,你们狼狈为奸,恶心得很,送你们一起归西,”他冷笑着抬手将袖箭又一次对准了赵浔。

但他还未来得及按下机关,面容却忽然剧烈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谢燃低不可闻道:“……绞!”

几日前,谢燃入梦见地府中人及中一,为防意外,请他们于身体下咒,绞杀魂魄。

而此时,正可借此除了已化作厉鬼的李小灯。

“绞”和“杀”其实是此咒的两部分。

现在,谢燃只用了“困咒”。

刹时一阵刺破耳膜的尖叫回荡在地宫空间内,李小灯只觉撕魂裂破,但更诡异的是,他的瞳孔化作越来越纯粹的白色,指甲也陡然变成!

他先前已是厉鬼,如今受了这摧魂的一击,却更深的加重了他的怨恨,那恨意通天彻地,竟隐隐有成魔之相。

“凭什么?为什么?”李小灯嘶吼着:“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们,一个人顶替我的皇子身份,高高在上登基称帝,而我却卑贱得像条狗一样!”

他指着赵浔。

“而你,死了附身我的身体,甚至还下了咒要对我的鬼魂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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