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恶毒地瞪着谢燃。
“我在阴世漂流,因不甘心轮回转世,日日都要受薄皮拆骨的折磨,我吞噬了多少魂魄,害了多少生人才有了办法接近我自己的身体!”两行鲜血从李小灯的瞳孔中流了下来:“结果,我刚才好不容易进地这里,便听你们在说什么家国社稷?可笑!可笑!!”
“若你们当真治理好了这个国家,我的养父又为什么会死于笑疫?我生母生我时便难产过世了,是他一个善良朴实的庄稼人,一个瘸了腿腿的瘦弱中年汉子,一手把我养大,他做错了什么?”
他又质问:“若你们真的有那么慈悲良善,又怎么会把赵氏皇族赶尽杀绝?”
李小灯已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三殿下说的没错,你就是故意篡夺我的皇子之位,夺取我的人生……”
如果还有力气,他一定会用完所有的袖箭,将面前的仇人凌迟而死,却终究抵抗不住灭魂的强劲法术。只能面目狰狞地嘶吼。
谢燃忽然打断道:“三殿下?你说的是先帝在时的三皇子?”
早已化作厉鬼失去理智的李小灯没有回答他。但电光火石间,谢燃已自己想通了最后的关节。
当年找庆利帝揭露赵浔身世问题的是三皇子,而李小灯也说了出生时母亲便难产死了,因此他的身世应该就是三皇子告知。
李小灯初时或许还有犹豫,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在他养父死后,这种被鸠占鹊巢的愤恨就上升到了极点。
恨到他费尽心机进宫,妄想以禁术得到赵浔的帝运。
但其中有一个环节始终非常奇怪。
无论是李小灯还是三皇子,都只是普通人。他们是怎么获得盗取命盘的异族禁术呢?
随着大量失血的恍惚,谢燃强提心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前的一个片段。
破异族那日,灵姝消失前,曾对他说:
“好儿子,阿燃,还没完儿呢,怎么能让我的儿子那么简单就去轮回往生呢……娘,会一直看着你。”
€€€€轮回,往生。
当时,他就觉得此处用词隐有古怪。若再想深一重,即便有禁术出错走火入魔自己身死的,但像这般偏巧弄成谢燃魂魄附身,不觉得太蹊跷了吗?
可惜,但有些真相,恐怕注定永远无法证实,也没有意义追根究底了。
李小灯终究在撕裂魂魄的咒术中变得逐渐透明,但他仍在嘶吼着:“你们对得起我吗?天道公平吗?”
然而讽刺的是,他怨恨的对象,他想杀的人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
从始至终,赵浔根本都没有回答他,只是眼瞳赤红地看谢燃胸口的伤。
谢燃却回答了。
他道:“天道不公。”
谢燃又道:“谢某在世,一不敢信天,二未敢称无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有以身为刃,反抗天道。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赵浔皇子身份是我呈上,笑疫因我而起,因果轮回,故而我曾因笑疫自裁,如今又轮到你杀我,够是不够?”
这段话谢燃说的断断续续,气息几难以为序。但奇特的是,明明如今的谢侯爷只是个气息奄奄,站也站不直的活死人,但这几句话语之间的气势,竟比如虹剑气还要锐利。
赵浔看着他。
他知道,谢燃这番话并不只是对李小灯在说,而是李小灯身后万千死于笑疫的黎民百姓,不得好死的赵氏皇族。
所以他不能阻止谢燃说下去,也知道谢燃其实并不想对李小灯动手。
李小灯盯着他,一言不发,锐利如鬼的指甲却在缓缓地恢复正常。
谢燃轻轻说道:“……既然事已至此,那便离开身体,离开阳世,去轮回吧,还来得及。”
他话音落下,那李小灯的魂魄就烟消云散了,与此同时,李小灯的身体也迅速腐败,先前种种如同幻梦。
而巧合的是,这时只听那沉重石门发出沉闷声响,慢慢抬起,烟尘滚滚,竟正是之前自动开启地宫时间到了。
赵浔大喜,矮身抱起谢燃:“我们出去,找御医给你止血€€€€”
地宫中只燃了几根蜡烛,随着时间推移光线愈发昏暗,只能对面隐约看清面容的程度。再加上谢燃袍色如血,赵浔先前始终没有看清谢燃具体伤处,又失了多少血。只是信了“自惜”有用,又见谢燃方才对话如常,才勉强按耐住焦躁。
而直到此刻地宫门开,光线透入,赵浔才缓缓怔住了。
这件帝师冕袍原本就有这么红吗?
鲜血顺着绶带和袍角滴下,盛开一朵血色的花。
自惜,惜己。只能阻止本人自戕,又怎挡得住他人一箭穿心的冷箭?
穿心,剧毒,断无生理。
赵浔怔然看着谢燃被血染红的唇色,他瞳孔红了,却不想落泪,只觉得荒唐。
世事荒唐,天意弄人,人间苦楚,未有尽时。
谢燃用尽全力扯了一下赵浔,低声道:“……等,等一下,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赵浔:“…… ”
“我不想听。”赵浔忽然异常强硬:“谢燃,我会救你,只要我在,无论是生死还是别的东西,都动不了你。”
于是,赵浔怀抱着他死而复生的爱人、他失而复得的亲长走出石门,地宫建造在地下,要彻底走出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67个台阶。
他们拾阶而上,帝王的长袍曳地,底色是怀中人留不尽的血。
“踏”,“踏”,“踏”……
走到最上方的台阶时,金色的阳光像一把温柔的穗子,悄无声息地笼罩着他们。谢燃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天空。
强光下,其实能清楚地看到谢燃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但他自己却慢慢勾起唇角,笑了。
“阿浔,我那天喝下毒酒时……其实很想见你,”谢燃笑着,喃喃道:“如今得偿所愿,很好……很好。”
人世三十载,长恨此身非我有,多怨多思多蹉跎。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黄泉路近,得见故人,幸甚至哉。
……
指尖的温度一寸寸凉透了,赵浔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久到他忽然觉得……世事如大梦,万事一场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死生俱是梦,哀乐讵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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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子更新了作者端的弹幕查看,我才发现那么多抓虫……真的不是我不改,是之前没看到
嗯,放心HE,今天都会发完~
我记得……评论区有个说我更完就嫁的?(笑)
第97章 大结局(下)
又五年。
钦天监。
中一推开龙凤合葬棺,看着躺在里面面目如昔的人,啧啧称奇:“算起来,从谢明烛初次服毒自裁,都过了快十年了,五年前,这具壳子还受了穿心之伤,竟还能被你保存的恍然若生,也算奇事。”
这么多年过去,这位虚惊钦天监的主事者竟然还是副年轻道童模样,连欠揍捅刀的样子也无丝毫变化。
但中一对面的人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是问:“他的身体复原了吗?”
中一挑眉,但还是隔空伸手在谢燃那壳子心口上方几寸位置探了探:“唔,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五年来,你那么多血就吊着这壳子,夸张点说,这身体里的血脉都被你换了几轮了,估计连那异族霸道的笑疫诅咒都被你洗干净了。”
“好,多谢。”
中一:“……”
他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哎,你这幅样子,恐怕不用多久,便要去陪他了。”
“看在紫微命盘的份上,我多劝你一句……谢明烛不可能回来了,你留着一具尸体,保存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是因为对方异常的沉默,中一反而有些焦躁起来:“赵浔,陛下,好好做你的一国之君,完成他的遗愿,遵天理轮回,忘记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不行吗?”
赵浔终于有了反应,他苍白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讥诮,一字一顿道:“不行啊。”
中一:“…… ”
”不是,你怎么不明白?”中一简直要抓头发了:“谢明烛之前附身李小灯,那是巧合中的巧合。先是你强行留住了他的魂魄,让他不得转生。但这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能把那魂魄引回来,当时李小灯也是阴差阳错做到的,很可能就是绝无仅有的意外……不然你看你试了这么多年,有半点效果呢?”
“……更何况,他那么想往生,应当早就喝了孟婆汤,轮回转世去了。”中一最后说道。
让中一吐血的是,他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赵浔竟然没有接话,只是抬手淡淡道:“来人,替朕送钦天监主人离宫。”
中一:“…………”
中一气的拂袖离开了,并不知道这位陛下还能更疯。
*
七日后,又元宵。
皇宫帝王寝殿,红绸铺陈于地,如潮水般涌动,整个殿堂被染成一片妖艳的红海。红烛点燃,烛光摇曳,宫廊百转,盏盏红烛,是帝王大婚才有的规制和盛景。
宫中宫外,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喜色,他们都在说,本朝帝王励精图治,定法度,平民怨,治江山,远胜先祖,只可惜迟迟不愿立后,绵延宗嗣。谁提后宫选秀,立时被贬。
而因为宗室无人,也没人有立场辈分催促皇帝成婚。
众大臣十分头疼,常因此长吁短叹。
但好在,就在前不久,陛下终于想通了,不仅同意大婚,甚至亲自择了吉日。
宫中上下便喜气洋洋地操持起来,正好于元宵佳节迎新后入宫。
黄昏,吉时至,须行叩拜天地之礼。
然而,帝王却没有出现。
盛京城,郊外,废弃破败的小院内。
屋门被推开,发出嘶哑难听的嘎吱声。一人踱步而入,他一袭红衣,尾端点缀着金丝络纹,如龙腾凤舞,明明不算隆重,但或许是因为此人神色安然喜悦,竟没来由的让人想到锦绣婚服。
原本该在明堂之上行立后大典的赵浔,站在这破落的小屋子里,抚过蒙了尘的桌案。
那里曾放过一局棋、两卷书、两盏茶、一壶酒。
谢燃总会面无表情地说,今日下朝早,路过西市,给你买了一壶酒并上一盒点心。这么大的人了,怕苦又爱喝酒,太过娇气。
娇气的陛下轻轻笑了笑,俯身看着床上的人。
死去的先帝师、定军侯大人竟悄无声息地被挪到了这座小院中,身着一袭和赵浔同样的红衣,面容雪白,双眸紧闭,安静得像是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