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痒 第22章

心里实在有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没留他过夜。”

话音落,只听宁嘉青一声短促的笑,尾音上挑:“谁问你了?”

他口吻满不在乎,仿佛从未在意过这件事。

驶过国会大厦前立交桥,下桥时前面的路被停着的几辆警车封住了,所有车辆等待排队检查。

到他们时,警察先看了看车里人,随后让宁嘉青出示证件。

钱夹在盖着闻珏双腿的西装外套里,闻珏从内兜掏出来,打开时微微愣了下,随后将证件递给车外的警察。

检查结束,汽车放行。路又变得拥堵,响起此起彼伏的车鸣声。

因为往前的三条岔口被交警封得只有一条,临时信号灯的时间特别长,红灯以分钟为单位倒计时。

宁嘉青心情却似乎不错,借着堵车换了首悠扬的萨克斯爵士乐。

在乐曲高潮来临时,宁嘉青问闻珏:“还记得当初你第一次来我家,在我房间抽出那片积木时,告诉我有时选择舍,比取更重要......我用这三个月的时间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我来回答你。”

闻珏脑海里闪过刚才打开宁嘉青钱夹时的画面,透明封膜后面塞着剪裁不整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自己在泰国时的旧照。

面对宁嘉青的这段话,他并未追问,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说:“穿衣这件事,只是我截瘫带来所有不便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毫无预料的话,宁嘉青蓦地一怔。

闻珏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其实一开始我没办法适应从正常人到残疾人的转变......尿液弄脏裤子,排泄物沾到床单都是常事,小事。更别说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那半年,难以忽视的尿路感染,大腿内侧污秽感染生出褥疮,流出恶臭的脓水半个月才结出痂。”

“然而当今社会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荧幕戏剧。对待像我这样无法自主生活的人时往往用一笔带过的手法,展现人眼前的是正面得体的形象。生理上的羞愧,不堪和绝望,却鲜少有人提起。”

宁嘉青欲言又止。

诚然如他所说,那场车祸以后,宁嘉青从未触及过他生活的另一面。

能熟练地使用轮椅,正常日常起居,甚至有余力照顾花花草草。除了愈合的手术刀口和布满伤疤的双腿,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好像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正常人。

“我还算幸运,伤势并未太重,脊髓损伤只影响了双腿活动,腰部还能有感觉。并且也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保证生活的品质。”闻珏抬眼,与后视镜里的宁嘉青对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状况无法预测。可能再过个十年八年,损伤恶化,逐步感觉丧失、肌肉萎缩和大小便失禁等等,都会一一发生在我身上。”

红灯变绿,车流缓缓流动。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刺耳的声音迫使宁嘉青回过神。

他紧绷着下颚,左手用力地挂挡启动车子,话有些苍白:“不会的。”

闻珏摇头,“相反这是医学上的大概率事件。”

沉默片刻,他喊了声宁嘉青的名字。

“你对我的感情,就像那枚榉木。各种巧合赋予它特殊意义,使你被迫产生虚假依赖。忽略了它的本质是被召回的残次品,也忽略了同它一样的我。”

“仅仅是一位残障人士。”

几个字说得很轻,却重重敲在宁嘉青的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痒得发疼,直钻咽喉,疼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接到宁嘉青电话时,韦京年刚刚结束跨国视频会议。对方CEO在南半球,不得不在凌晨工作。

“嘉青?”

低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睡了吗?”

“没,刚结束工作。”

“公主睡了吗?”

韦京年转头,看向沙发上睡得摊成一张饼的胖浣熊。是他养了四年的宠物,解救于动物倒卖集市,名字叫“公主”。特别喜欢宁嘉青,每次见他都要往身上钻。

“怎么了?”

“想跟你喝点。”

韦京年关上电脑,起身:“好,你在哪儿?”

“你家。”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铃声。

韦京年无奈地抿了下唇,走到沙发前将公主拍醒,“醒醒,来活了。”

虽说喝酒,可宁嘉青明显是喝了酒来的,通过红透的耳根和脖子推测喝了还不少。

他一进屋,浣熊竖着耳朵踮踮跑过来。等韦京年端来茶水,已经趴到对方怀里去了。

宁嘉青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怀里抱着熟睡的公主,一下一下捋着他的油光锃亮的皮毛,问韦京年:“这玩意儿做围脖暖和吗?”

韦京年赶紧伸手捂住公主的两只小灰耳朵,“她还小,别说这么残忍的话。”

宁嘉青耸了耸肩,看到茶几上的热茶,“酒呢?”

“你刚从边境回来瘦了不少,为了身体平时能不喝就不喝,以后酒场少不了。”韦京年递给他茶杯,问:“今晚你说回家吃饭,闻哥也去了?”

宁嘉青淡淡地“嗯”了一声,垂眼沉默着。

看他这幅模样,韦京年能猜得到八九不离十和闻珏有关,这些年他见过太多太多次。最严重的一次,他陪宁嘉青在医院做了两次手术,输了半个月的点滴。

被调去胡志明那几年,是宁嘉青被宁家认回这些年里,他最难熬的日子。

那年被陆€€从黄祺的别墅带走,明明检查结果为阴性,血液中没有任何毒品成分,却被宁家的人拿来大做文章。手中的项目拱手送人,被宁江革了所有的职。

其实宁江也是为了保护他,毕竟私生子的身份饱受宁家人诟病,后来宁嘉青也靠实力重回新加坡,背后议论的声音渐消。时至今日拿下代理权,再也没人敢说半个不是。

那时怕宁嘉青压力太大,韦京年时不时飞到越南去陪他,又偶然因为余泽的乐队知晓了闻珏的另一面。后来用将近一年的时间,调查闻珏的生活过往,揭开了对方掩藏在完美面具下的真实模样。

他本以为宁嘉青会彻底认清这个人、丢掉那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却没想越陷越深。

对于闻珏,韦京年不做评价。这些年他能做的,只有劝宁嘉青放下。

时至今日,也依然如此。

韦京年犹豫片刻,开口:“嘉青,你有时应该分清爱与执念。”

闻言,宁嘉青嗤笑一声,反问韦京年:“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

韦京年一时无言。

“我来告诉你。”宁嘉青眼底发红,眼神难抑,低声说:“爱就是他今天从我车上离开的时候,每个后视镜我都要看他一遍。”

◇ 第25章 吻痕

酒终是没喝成,韦京年揽着宁嘉青的肩膀出门,嘱咐司机到家给他来个电话。

送走他后韦京年回去继续工作,处理完手头的文件才抱着浣熊上楼睡觉。

刚躺下没多久,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韦京年摘下眼罩,看到手机屏幕时一怔,从床上坐了起来。

片刻后,给宁嘉青打了个电话。大概对方已经休息,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想到此事较为重要,韦京年决定择日当面说比较稳妥。

宁嘉青本没喝多少酒,回到家时酒劲散尽,睡意也全无。

他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眼前高大的棕榈树在夜空中影影绰绰。

树干笔直通长,直指夜空。圆形叶片如马之鬃鬣,野蛮地遮挡月亮。等恣意的风吹开树叶,才看出原来是圆月,而不是弦月。

宁嘉青盯着那月亮,渐渐重影,耳边不断重复着闻珏今日在车里的话。

以前他最不喜欢闻珏说教,也最厌烦他说教。

因为冗长,无趣,漂亮的话和他完美的形象一样惹人厌。

又因为人最不爱听实话。

车祸后闻珏在手术台上躺了十几个小时捡回一条命,从正常人变成以轮椅为生的残疾人这四年。

他像闻珏身边所有人一样,替他难过,为他心疼。可也像所有人一样,从未亲手抚摸过一次死神留下的伤疤。

家政阿姨迷迷糊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声音在响。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一声撞击伴随着瓷器破裂的巨大声音,赶忙穿拖鞋下床。

以为家里遭了贼,阿姨抄起竖在墙边的棒球棒,循着声源走到了阳台。

门半敞着,里面传出声响。

她摸着兜里的手机做好报警准备,等看到里面的场景时,一时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只见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她认出是放在楼梯间仓库的备用轮椅,闻珏搬走时并没有带走。

愣神间以为是闻先生回来了,可当那人转过来时,轮椅上的人却是宁嘉青。

他的表情严肃认真,双手拨动着两侧的轮子。能向前后退,却难以转弯。

尝试多次才勉强笨拙的转向右后方,随后抓起地上的空水壶,转身浇着连土都没有的空花盆。

靠墙的架子下,琥珀色的花瓶破碎一地,几支假花散在地上。

她记得这花瓶位置原本不在这里,大概是为了搬到架子上被失手打碎的。

家政阿姨回过神,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问他:“......少爷,不睡觉这是在干什么呢?”

被人撞见的宁嘉青稍有尴尬,尔后垂眼盯着手里的洒水壶。

他低声说:“就是想看一看他的生活。”

沉默须臾,语气无力,带着心疼:“原来是这样不容易。”

宁远集团的百周年庆,最终时间确定在平安夜,地点为紫荆酒店。

宁江提前一周包下三层酒店,环节策划设计、宴会酒水用品等等都亲自把关。忙前忙后数天,由于太过操劳犯了高血压被医生要求居家休息。

集团交到宁嘉青手里,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宁江索性顺势让小儿子停掉手中的工作,把庆典的事全权交给了他。

周年庆的前一天,宁嘉青到紫荆酒店做最后检查。

韦京年因为工作行程与庆典相撞,明天一早要飞北美,所以提前一天过来看看。

他一进一楼大厅,便看见宁嘉青站在用古典木雕搭建的迎宾台前,低头听员工汇报工作。

酒店门外布置好的场地摆着桌椅,两人坐下后服务员端来龙井茶和中式点心。

韦京年简单地问了问周年庆的宾客情况,随后说:“我临走前过来一趟,是有事得当面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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