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态度突然冷了下来。
恰好天边也刮来一阵风,把檐角的铜铃吹得响动起来,是慢慢悠悠的“叮当”声。
澹台莲州并不怕他,以前在昆仑的时候,有时候岑云谏心情不好,从不跟他说为什么,他也不能问,只是变着花样让岑云谏开心,现在肯定是懒得哄得,径直问:“你突然跟我发什么疯?你还能舍不得我死不成?”
岑云谏说:“不是。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你知道的,凡人之中,我只信任你。”
既然岑云谏先下台阶,澹台莲州的声音便也软和了下来:“那你就试着去相信别人嘛,我会给你介绍的。
“你总得去试着相信别人。
“你这家伙总是这样,你将来不是要修真界统一吗,也要谁都不信吗?”
岑云谏沉声说:“我现在是很难相信别人。”
他突然交代:“我把长老杀了。”
澹台莲州怔住:“哪个?”
岑云谏:“全杀了。”
澹台莲州倒吸了一口凉气:“……没看出来了,我这儿什么乱子都没出啊。”
岑云谏:“那也不至于出乱子。”
澹台莲州:“这就是乱子吧。那现在谁作长老?”
岑云谏:“没有长老了。以后昆仑只有仙君。”
澹台莲州又是一愣,这次愣神比之前更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厉害啊,直接把昆仑改了个样,这么大一个昆仑,你管得过来吗?”
岑云谏:“管得过来。
“以后昆仑再打下其他地方,你就让昭国百姓住进去。”
澹台莲州很是无奈地说:“昭国哪儿有那么多人啊?要把现在这片地盘给填满养热已经很吃力了。你就不能慢点吗?让你的野心膨胀得慢一点行吗?
“凡人因为活的时间短所以才很心急,你是仙人,只要不出意外,你甚至可以活成千上万年,你在急什么?
“生一个孩子到养成起码要二十年,还要细心教养,你不如二十年后再来找我。”
岑云谏:“我只是顺势而为,也没有刻意快慢。
“昭国人不够,你就把旁边的国家给吞并了,他们不就变成你的百姓了吗?”
澹台莲州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你啊?
“还有,岑云谏,你跟我谈事儿,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啊?你这样不太尊重人啊。”
岑云谏这才抬睫,视线一触即离,他不冷不热地说:“抱歉,我在一边练功。”
澹台莲州:“你可真用功。”
他看岑云谏好像一副阴沉自闭的样子,想着可能是因为长老的事,大家毕竟曾经有交情,要么开解一下?他问:“你为什么把长老都杀了啊?你谁都信不过是因为这件事吗?”
岑云谏冷冰冰地回答:“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
……真是不识好人心。
前几年,他们还能相互说一下烦心事。好吧,也是五六年前了。
澹台莲州:“行吧,看来几年过去,我们所剩无几的私交又浅了几分呢。我还以为我们还算是朋友。”
岑云谏:“……”
都过了好一会儿了,岑云谏突然接上之前的问题:“你没有变老变丑。”
澹台莲州蒙了:“啊?”
岑云谏起身就走:“谈完了吧。我回去了。
“澹台莲州,早点统一诸国吧。”
第131章
昭国。
洛城军营。
昨晚开始下起一场小雨。
周僳养了半个月的伤,今天大夫让医童给他拆绷带,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改吃另一副药。
周僳轻声道谢,轻伤初愈,提不起什么气力,又或者,他是被这接连的两场战败给折腾得没什么心气了。
在西北密林的那场遭遇让他惊慌至今,现在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被惊醒,有时夜里梦见,他虽知道只是做梦,却总是无法挣脱,睡着比不睡还要更痛苦。
这时候,他忽然无比深刻地明白,为什么昭太子去家离国之时,要将心腹重地交给区区数百碎月城老兵。
他完全无法想象,被困在碎月城三十年、每天都在过这种与妖魔相斗的老兵得有多么坚毅勇敢。
虽然获救,周僳作为将领,还是被两个小兵给专门看守了起来。
半作圈禁,等待太子的发落。
而且每天都有投效了昭太子的幽国人过来对他劝降。
其中有一个姓钟的,他曾见过面,也是个幽国世家子弟,曾经与公孙将军一起被困在荒城五六年。
获救之后回过幽国,以他所见,是个厉害的武将,但是没过多久却不知所踪了。
原来是跑来了昭太子这里,不光如此,看其身上所穿的甲胄,多半也是个将领。
钟卫尉劝他说:“杨老将军当时还曾赞过你的布置不错,我看,你不如一起投入昭太子的麾下。”
周僳苦笑:“我还能投吗?我与昭太子有杀兄覆族之仇,就算是我敢投,昭太子敢收吗?他就不怕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随时咬他一口吗?”
钟卫尉说:“当年我们这些人在荒城的时候,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吧,明明在妖魔的爪牙下都不保朝夕了,还要分你我是哪国人。最后,还是昭太子告诉我们,先别管我们是哪国人,既然大家在一起,说着互相能听懂的话,那就都是同样的凡人。这段话,今日我赠给你。太子心怀大度,未必不能容你。”
周僳心情复杂,既不敢信,也不能信,他又说:“太子手下,贤才无数,哪里轮得到我的位置?就算要我,想必也是……”
€€€€想必也是要我去攻打幽国吧?
后半句话实在是难以启齿,他说不出口。
钟卫尉不解:“你能投庆国,却不能投昭国吗?往上算,诸国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谁与谁之间没有国仇家恨?
“你投不投,其实与我无关,不过是我看在你我有几分亲戚关系,心生恻隐,想要为你寻一条生路罢了,无论你信还是不信都是你的事,你若愿意,就有机会活下来,你若是不愿意,到时候我也会给你收尸,来日等我们攻下幽国,我会将你葬在你兄长身边。”
周僳犹犹豫豫地说:“请让我再想想,多谢钟叔。”
钟卫尉道:“你可得赶快想好,听说明天庆太子就要被押送到这里了,到时候处置过庆太子,接下去肯定是你,无论如何,昭太子不可能放你全须全尾地离开。”
忽然听闻庆太子被捕的消息,周僳心神巨震,他来到昭太子军营之后就一直被圈禁在方寸之地,压根没办法也没时机跟外界接触,对此全然不知。
突然听说,周僳眼前一黑,他甚是不理解,脱口而出:“不应该啊,庆太子所在之地,离昭太子甚远,昭太子还前来救我们了,庆军有那么多士兵,粮草充足,你们是派出了谁攻溃庆军的?孟白乙吗?”
钟卫尉哈哈一笑:“你说对了一半,迎战庆太子的的确是孟将军,不过并不是我们进攻庆军,而是庆军想要趁太子不在突袭昭军打下的城池,结果被孟将军瓮中捉鳖,就地生擒。”
周僳张了张嘴,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干巴巴地感叹了几句:“糊涂啊,糊涂。”
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他与庆太子见面,就觉得庆太子急功好利、骄傲自满,若是这个性子不改一改,迟早会栽个大跟头,可是他身为臣子,而且是外臣,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庆王是什么计划,周僳大致清楚,绝对没有这一环。
庆太子这一出多半是出于他膨胀的野心,是背着他的父王,擅自兵行险着€€€€这下可好,原本昭、幽、庆三国的形势被打乱,胜利的曙光已经在青睐昭国了。
庆国大势已去。
而他接连失利,当初带出国的家兵也只剩下一百多人。
等到钟卫尉离开许久,周僳仍然陷在沉思之中,这时,他的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他意识到,自己对昭太子还是有价值的,他不光熟知幽国军事,也对庆王有所了解,无论是对付幽还是庆,都能派得上用场。
昭太子是需要的。
而且,他回忆起昭太子的剑术,不由得又自嘲地苦笑起来。
可笑,可笑,他说自己是毒蛇,他配吗?凭他的剑术,也不可能刺杀昭太子。
第二天。
早晨,周僳睡得浅,一早就起来了,穿好了布衣布鞋,小兵前来请他,说是请他去看昭军回营。
周僳被两个小兵监视着,来到了杨老将军的面前。
回到军营的杨老将军脱掉了铠甲,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老农,不过周僳当然不敢小瞧他。
杨老将军看见他这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他最是擅长安抚这样的人了,毕竟,这种事他干了三十年。
他像是个慈祥的老爷爷,温声细语地说:“原本前些天就应当去探望你,可惜一直没空,倒是委屈周将军了,吃喝衣食没有怠慢吧?”
周僳低着头,客气生疏地说:“不委屈,我一切都好。”
杨老将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忽地说:“还在怕吧?”
周僳愣了一愣,抬起头,并不回答。
杨老将军短促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安抚别人让他们别怕妖魔,安抚了三十年。那时都是我安抚别人,从没有人能来安抚我。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了太子来救我。那之后,我才真的睡了好觉,因为我知道,太子会保护我的。
“他原本根本不需要去救你,跟你们想的不一样,他是个很心软很善良的人。”
周僳心绪万千,一时不知从何开始整理。
这时,昭太子也来了,见他们在说话,好奇一问:“你是……哦,你是幽军的将领。那日,我却没来得及仔细问。”
周僳想:这些人的手段可真高啊,心计一招接一招,比庆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该怎么招架呢?
对妖魔的恐惧已经压过了他对昭太子的仇恨,方才杨老将军这样跟他说的时候,就算他在心底告诫自己,知道是怀柔之词,但也确实说到了他的心上,让他心生向往起来,也想要睡个好觉。
再然后……
他见到被囚在木笼中被押送回来的庆太子,庆太子身着素衣,手戴枷锁,他故意把头发往前拨,遮住自己的脸庞,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几分羞耻。
周僳感慨不已。
怎么说呢?虽然他来到昭军营的情景也不算体面,一群残兵败将,可好歹不是被押送的,昭太子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庆太子也就罢了。
周僳还在随军回来的人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却立即掩饰住,隐忍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