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并没有太多家具摆设,只有靠墙角处摆放着一张架子床。
帷帐掀起,露出里面清晰的人影。
那是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双眼紧闭,大大小小的伤疤几乎遍布全身,脸颊和前胸处尤其严重,大片焦黑的痕迹已然分不出原本的肤色。
简直像是整个撕碎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的。
阮祺瞧了眼便再不敢细看,慌忙撇开视线,望向床头上摆放的酒水。
酒具是仆役事先预备好的,没有酒瓢,只有一壶竹叶青,及两盏普普通通的白瓷小杯。
“来喝合卺酒吧。”阮祺开口道,努力稳住发颤的嗓音。
不能出错。
村中的族老教过他,冲喜每一步都有固定的章程,若是哪里出了岔子,很容易功亏一篑。
然而人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弄出差错,他分明已经足够小心了,却还是手上一抖,粉彩的执壶应声落地,瞬间成了两半。
阮祺:“……”
没没没事,重伤昏迷原本就不宜饮酒,再者合卺酒也是近些年才兴起的事物,少一个步骤应该没什么要紧。
阮祺弯腰将执壶捡起拼好。
“啪”的一声,酒壶再次碎裂,这回裂成了四瓣。
“嗯,”阮祺快速执起男子伤痕累累的右手,诚恳道,“婚仪已经完成了,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其余的话他在心底说完。
你不嫌我,我不嫌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也许是克服了内心的恐惧,阮祺倒没有最初那般害怕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这里是他未来的新家,眼前则是他未来的新郎君,他们往后都是要生活在一起的,总害怕成什么样子。
想通了此处,阮祺更多了几分勇气,干脆爬到新郎君的床边,扯了棉被盖在自己身上,顺便占了对方半个枕头。
一面和对方碎碎念。
“床铺有些小,不过家里没钱,只能先忍忍了。”
“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保证不会压到你。”
身边人寂静无声。
阮祺往里靠了靠,感受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暖意,才发觉新郎君似乎比自己高上许多,肩膀瘦削,身形却十分匀称。
“你好高啊,感觉比大伯还要高了。”
“不知道你会不会种田,或者会打猎也行,等你和大伯的伤都好了,可以一起到山上去打猎。”
大伯和新郎君伤势都很严重。
都说办喜事能给家人冲喜,所谓喜则阳气升,希望经此一事,不只是新郎君,大伯的身子也能尽快好起来。
阮祺闭眼打了个哈欠,估计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刚念叨了几句,困意已然如潮水般涌来。
梦乡黑沉,意识消散之际,忽然有细碎的嗓音传来,层层相叠,紧贴着耳旁响起。
“合卺酒碎了。”
“怎么办?”
“拿新的过来,快点拿新的过来。”
那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像女子,有时像稚童。
夜半三更,月华流泄而下,将芜水河照得一片雪亮。
阮祺愣愣站在河面中央,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应当是在做梦。
梦境都是没有道理的。
比如现在是三月初,不应该有圆月,更不应该有结着厚冰的平整河面。
怪异的梦境里,河水荡起一圈圈波纹,带着细弱的声音,将盛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
“是合卺酒,喝下吧。”
“快喝快喝!”
阮祺仰头饮尽,抬眼就看见一个人影正盘膝坐于水上。
那人敛着双目,湖蓝的衣袂被风吹起,发梢垂落到河面,俊美的面孔恍若谪仙。
阮祺更迷糊了,踮着脚探头打量。
忽然,那人乌睫微动,冰寒的眸子直直朝他望了过来。
第2章
乡下人醒得早,天边刚微微发亮,窗外便已然传来公鸡打鸣的声响。
阮祺是被惊醒的,慌手慌脚地扯开被褥。
来不及考虑其他,先探向枕边人的鼻息,确认对方还活着后,终于松了口气。
“没事,”阮祺帮对方将被子拢好,“我记得外间有剩下的木柴,等烧了水,我喂你把今天的药吃了。”
药是那名仆役临走前留下的,装在一个瓷瓶里面,共有三十几颗。
按照仆役的说法,只用每日喂一颗药丸即可,其余食水之类都不需要。
阮祺有些疑惑,重伤昏迷不吃不喝真的可以吗,或者还是喂些米汤吧,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强些。
“你喜不喜欢米汤,”明知道对方不会回应,阮祺依旧商量着道,“对了,伯母给我的陪嫁里好像有一小罐蜂蜜,等下我给你冲温水喝。”
蜂蜜是之前大伯在山上偶然采到的,总舍不得吃,这回全给了阮祺。
出来时伯母还反复叮嘱他,说这东西必须拿温水来冲,能养胃补身体的。
床里的青年依旧不说也不动。
阮祺一面念叨,一面将自己这边的被褥叠好。
忙完了屋里的事务,阮祺正犹豫要不要清理下前院的杂草,忽然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正是伯母董念。
董念性情爽利,即便是日子最糟糕的时候,也总不忘将自己梳洗干净,无论头发衣裳都打理得分毫不乱。
然而今天却是连鞋都跑丢了,跌跌撞撞冲进房内。
“怎么了?”阮祺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手里的抹布。
董念眼眶通红,顾不上其他,用力拉住阮祺。
“祺哥儿,你大伯有救了!”
“什么?”阮祺以为是自己听错,忙将伯母领到屋内,让她坐在灶台边上慢慢说话。
董念抹着眼泪,几乎喜极而泣。
“是真的,早上你魏婶子带回来的消息,县里医馆忽然来了位神医,先前大夫都说你大伯的腿伤没救了,偏他看过后说只是小伤,吃几贴药,养一两个月就没事了。”
阮成丰的腿是月底进山时摔断的,伤得极重,一直不能愈合,到后来更是逐渐脓肿溃烂,人也发起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
若非如此的话,家里也不会花那么多银子将他送到县上的医馆里。
只是可惜,送去那会儿已经有些迟了,几名医馆的大夫都说治不好,只能尽力而为。
“这回多亏你了,”董念望向阮祺,目光带着感激,“你昨日才刚成亲,你大伯今日就有好消息传来,可见是借了你的喜气。”
董念原本是不信冲喜那一套的,却没想到居然这般灵验。
嗯?
阮祺懵了,想问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等会儿我去县里看你大伯,正好也瞧瞧这边有什么缺的东西。”董念帮他理了理碎发,声音忍不住愧疚。
“委屈你了,我看那仆役今日也没回来,估计是已经跑了,你只管照顾好自身,至于你那新郎君……他最后能如何,也都是他自己的命数,咱们问心无愧便好。”
伯母急着去县里医馆,又嘱咐他几句便离开了,留阮祺独自在房里发呆。
虽然还没有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大伯有救了总归是好事。
清理了前院的杂草,阮祺不敢离家太远,索性提了鱼竿出门。
这鱼竿就摆在柴房里,估计是旧宅前主人留下的,阮祺也是忽然想到鱼汤能给病人补养身体,正好闲着无事,便想去河边碰碰运气。
当然,钓不到也没关系,眼下已经开春,村子里每日钓鱼捞鱼的人不少,到时可以花钱买上一条。
鱼肉不如猪羊肉贵,那种够炖一锅的草鱼才不过三四文钱,便宜又实惠。
旧宅门前便是芜水河,阮祺刚将鱼竿架好,就见钱婆婆远远从河畔走来。
“祺哥儿钓鱼呢,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到树荫底下去?”
钱婆婆已经年过六旬,满脸褶皱,说话时转动着眼珠,不时偷瞄阮祺身后的旧宅。
知道对方只是好奇,并无恶意,阮祺腼腆笑了笑。
“树荫离院子太远了,家里郎君还病着,我怕他醒来后找不到我。”
家里郎君。
钱婆婆还想再问,忽然见阮祺手里的鱼竿动了动。
“哎呦,有鱼上钩了!”钱婆婆连忙叫。
阮祺下意识收起鱼竿,就见一条河豚活蹦乱跳的挂在自己的鱼钩上面。
不是。
阮祺有点懵,他还没来得及放鱼饵呢,怎么就上钩了。
“这是河豚吧,”钱婆婆也顾不上闲话了,赶忙凑了过来,“好肥的河豚,你要吗,不要的话卖给婆婆吧。”
的确是河豚没错,圆滚滚的,白肚皮,抓在手里能涨成一个球,过年那会儿的河豚一条能卖大几百钱,现在虽然没那么珍贵了,但七八十文总是有的。
钱婆婆儿子在常渊县生活,刚好有县里酒楼的门路,知道哪里高价收河豚的,商定好之后,欢天喜地从阮祺手里买了河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