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钰苦笑着说:“不愧是名角,确实安慰到了我。”
他将面前的空杯斟满酒,超前一推,看向她:“你还要跪着么。起来吧,陪我喝几杯,我……不想回府。”
“是。”
“……你说,曲里为何总唱情,转世轮回、阴阳两隔……爱而不得,究竟在唱什么,谁又爱听呢。”
杜鹃心里答,或许就是像少爷这般的听客,在这深夜里头反复听了几多遍。
她年芳二十有四,比肖钰小,却在浓妆艳抹和梁老板的苦逼下,显得没那么清纯。
她斗胆问了句:“肖爷,您可是也受了相思之苦。”
肖钰摇头,轻轻瞟了眼包裹着重重纱布的拇指,那是被肖仲海硬生生掀掉指甲留下的痕迹。
线人不久前来报,调查出了军务文件是何人出卖给元笙,又是谁导致他魂不附体,能在医院这样人头攒动的地方,与陆啸直截硬刚。
“没有相思,就没有苦了。”
“恨到想与一个人同归于尽,是不是听着有些幼稚?”
肖钰与杜鹃的杯壁碰上,头颅低垂,闭上眸子深叹道:“……我母亲离开后,就感觉活着好没意思。浮萍飘荡,就像是从没有被人爱过……”
她笑了:“肖少爷,那我比您好些,我家中还有个恶病缠身却依旧心态尚佳的乳娘。”
“你真幸福。”
我家中,有位移情别恋、心肠歹毒,总想着背刺我的人。
所以,就留在此处吧。
*
元太太信誓旦旦将那份军务文件呈递给洋人政府,等待几天也没有听到肖钰的逮捕令。
她渐渐生疑,因为军务文件普通百姓不可以随意拆封,她也没办法看到其中的内容。
但总想着,能紧锁在私室里的文件,又印有她看不懂的戳印,定是能一举将肖钰赶出肖家的决胜证据。
许家公子被封鹤婉拒后,依旧留在肖府,过两天肖府就要被老爷子收回,没了去处那小生肯定着急。
已经托人向她传递过好几次信息,希望她能出手相助。
可逮捕令没下来前,她没有任何义务去管许汐白,自然先无视。
又过了几天,肖仲海阴沉着脸回府,面见她严肃地说:“笙笙,此后没有把握的材料不要随意递交给洋人政府,听清楚了吗?”
她心里一惊,左右顾盼露出讨好般的神情:“……老爷,那文件可细细查看么?阿钰留存着军务文件,本身就很奇怪,肯定有事瞒着您!”
肖仲海勃然大怒道:“奇怪什么?!洋人政府看的不比你仔细?那就是封调职信,打算将阿钰掉配到另一个机关去,看着降实则升!你将部队下发的文件又交过去一遍做什么?”
元笙愣瘫在一旁,半天说不出话。
不可能……
部队调职信的封戳她认得,并非从肖钰房里盗出的那个!
肯定是呈递给洋人政府的过程中,又被谁做了手脚,而原件被肖钰的人取走销毁!
真该死,肖钰怎么有这么大的本领,短短时间内就想清楚对策,硬生生将注定下来的死局给掰活了。
还是说……他本来就对许汐白不信任,早就猜测到会有这么一事。
计划落空的元太太在与肖容钧密议后,彻底切断了与许汐白的联络。
肖钰在韶光堂度过了一周,直到邵管家从老宅回来,他才启程回府,还带回来一个戏子。
杜鹃换为常服,衣衫飘飘伫立在府邸庭院中,离老远就瞧见位颈间勒着皮扣的少年,与之连接的铁链一直延伸至柴房外的老树旁,与栓狗的位置相同。
许汐白两眼无神,晦暗眸子望向消失多日的肖钰,泪痕满面。
肖钰:“他为什么还在这。”
邵管家略微打量眼许汐白,含怒道:“这小子不愿意走,居然还有脸哀求我……亏我见他受伤着急忙慌送去医院,给他找大夫,结果顺手溜进您房里偷东西!”
从肖老爷那听到消息,主子涉嫌通叛军的事纯属误判,少爷升职按照原先规划不受影响。
老爷一听,觉得不能在洋人政府重用肖钰之时,突然就把府邸没收了,于是乎与邵管家议了议,暂时不收。
为肖少爷担忧的奴仆也害怕肖府没了,这群人又能去哪?
他们对许汐白心里生厌,更不明白得到厚待的落魄小公子为什么要联合元太太陷害给他庇护的主子。
趁着肖钰不在时,他们将许汐白捆在树上教训了顿,念及旧情没有下狠手,但还是将心中怨气挥洒出来。
万晴是女孩,他们不忍心扒光了打,就让她躺在那甘愿挨了五十个板子。
“少爷,我现在就给他轰出去!”邵管家欲松开铁链,将许汐白赶出府,肖钰眼都没抬,说了句“随你处置。”
经历了封鹤变卦,元太太弃之不闻,许汐白突然意识到他对于人心的固有看法有错,全错了!
更令他震惊的是,万晴还在府外发现了一直偷偷窥探的人,竟是许父!
许禄坦然告知她,从死牢里解救他的人正是肖钰,决意要跑回来的是自己,那日去刑场想救人的也是自己。许禄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又被肖钰救下一命。
女人淡扫娥眉眼里含春,挽着肖钰,头顶一支浓绿翡翠簪遗光彩。
许汐白无法呼吸似的,捂着胸口落泪道:“……钰哥哥,我错了。”
他这回,真的知道错了。
自作聪明,以为开了上帝视角可以玩转笔下的世界,却将奸人当作亲友,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而真心救他许家的人,差点被害得入狱掉脑袋。
男人一身戎装,比二人在府里初见时,还要冷漠。
那双眼睛似乎再也不会,看向他。
第31章 先生,别赶我走
庭院里筑起戏台。
肖钰重获清白后,立即邀请了一大帮有头有脸的富商来府里作客,听戏品茶顺道商议合作。
冷清之地忽然就热闹非凡,接连涌入的人潮像是被蜜饯吸引来的蚁群,一批又一批,从许汐白的眼前路过。
杜鹃轻啼,在喝彩声里盘旋身段,引得众人眉飞色舞,跃然赞道:“好!唱得好啊!€€€€”
不是没人注意到,门外始终跪着个少年,被斩断的铁链盘曲堆在泥泞中,衣衫单薄。
他在冷瑟秋风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脖子上还戴着项圈,唇色淡如宣纸,不染一丝墨。
“你别跪了。许汐白,少爷不但没罚你,还松掉链子随你逃走,你跪在府外还想怎么样?”
邵管家和搭班的管家婆生怕许汐白的存在影响来客心情,都上前拖拽过他几次,可少年膝盖骨像是与土地相连,纹丝不动。
若肖钰真的重罚了他,也许许汐白就不会感到痛苦。
他眼神麻木空洞,眼泪已经哭干,流不动了。
许汐白不曾想,邵管家欲恐吓他而说出的话,一招刺破他胸膛,慌乱、懊悔与极度震惊的情绪,让他只能跪着。
肖钰亡母的灵牌,因为他听信了封鹤帮扶元太太,而导致被毁。
男人能屹立不倒,也都是靠脑力抗衡,用部队的认可在其父亲那里死守住了最后的庭院。
肖钰,差点一无所有。
我到底在干什么……
其实,我并不了解封鹤,也纯纯被元笙利用,自持聪明想尽办法从肖府逃出去。
心愿达成的人,安心享受着陆家显赫家世加身,而计谋落空的人,撇净干系继续讨好肖老爷,无暇顾他。
与肖钰勾心斗角的这几月,到头来,许汐白一无所获,还将所有仇伤全施加在肖钰一人身上。
*
许父伤病痊愈,为了不引起陆司令的察觉,决定听从肖钰的建议先离开沪城。
临走前,许禄来府里要带许汐白离开,任由陆封两家继续对许氏蚕食,他顾不上这么多,只要儿子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可许汐白想到万晴的老父母以及许家店铺里那些靠残店过活的人,又想想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
他要是走了,注定灰头土脸地走,心里有愧。
那天,肖钰闭门不出,命邵管家打包了几箱衣物与可以典当的彩宝交给许禄。
许禄轻拍了下儿子的肩膀,并向邵管家鞠躬致谢:“邵管家,替我谢谢你家少爷。汐白,走了。”
那时的许汐白,就同现在一般,扎根在原地不动。
许禄难有高声训斥儿子的时候,但他力道加重,拖着许汐白往外走。
“汐白!不要耽搁时间,肖少爷没和你我论究已是大恩,你还犹豫什么!”
许禄焦灼地看向许汐白,不理解儿子恢复自由身,还在哭什么。
“父亲……我好恨封鹤……”
许禄翻眼道:“恨又如何,你再有委屈都不要在这里说,赶紧走!€€€€”
“……您的店开了几十年,离开……就都没了。”
“没了就没了!人活着就是最大的福分,你莫再执着于往事……”
许汐白不换衣裳,挣脱开父亲的拉扯。
“我不想走。”
他笔下的世界里,应该有两小无猜的浓浓爱恋,繁花盛开点缀在沪城街巷,百年老店没有炮火洗礼,依旧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可自他到来之时,一切都翻天覆变。
他不甘心走,也不想走。
许禄从儿子决绝的面庞上猜出端倪,这更让他愤怒。
“许汐白我从小没亏待过你、罚过你……你这会儿不要给我犯浑!今天就算我拖着你走去陕北,也要把你带走!”
许汐白一直后退,抓着护栏死不松手。
无奈之下,许禄抬起巴掌狠扇向许汐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