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修臣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人也有精神了。
他一抬头,瞧见周煜林正专注地用机器打磨着什么,英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薄唇紧抿,那样的认真。
这幅画面,让靳修臣觉得心口隐隐发烫,甚至有一种感动的情绪,像是涨潮的海水一般汹涌而来,在他的胸腔里翻滚,酸涩但甜蜜。
一个在认真忙碌,另一个在安静看着。
同过去那十年一样,仿若他们没有经历那些痛苦的、折磨的事,仿若周煜林从来没离开过,仿若,他们一直幸福着。
靳修臣起身下了床,怕打扰周煜林,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周煜林太专注了,完全没察觉自己身旁已经站了个人。
直到靳修臣很轻地开口:“原来你包里,装的是这些机器,难怪那么重。”
周煜林没抬头:“是。本来想拖个行李箱,又怕把机器装在一起,会碰坏,只能用几个包单独装。”
这些机器,包括但不仅限于,小型的打磨机,切割机,电焊设备还有珠宝制作的原材料等。
要是上山时没有靳修臣,周煜林一个人绝对没办法一次性搬走。
靳修臣在他对面坐下:“有我帮得上忙的吗。”
周煜林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懂,别碰坏了东西。”
靳修臣很自然地笑:“小瞧我了。”
他指着桌面上一个玉雕零件:“这个,是要打磨,然后抛光了吧。”
周煜林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几分意外:“你怎么知道?学过?”
靳修臣点头:“我想知道这一行有什么魅力,就了解了下。”
因为周煜林在这个行业,他想了解周煜林的所有事。
靳修臣的学习能力很强,强到周煜林都自愧不如。
唯一的缺陷,就是动手能力很差,差到周煜林都觉得这个人无药可救。
周煜林犹豫:“算了。这是我的参赛作品,你别弄坏了。”
目光扫到旁边的一块边角,顺手拿起扔给靳修臣:“你要想玩儿,这个给你。”
靳修臣受宠若惊,眼神看看那块玉,又看看周煜林,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这是林林给他的。
林林允许他,并邀请了他一起。
靳修臣神情变得温柔,怕打扰周煜林,不再说话,开始埋头摆弄那块玉。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待着,气氛很好
直到快中午时,周煜林忽然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笑。
差不多胚胎已经完成了。
这趟寺庙真没白来,收获很多,以后设计,想要用到宗教元素,他也能得心应手了。
周煜林拿起手机,对着工作台拍了张照,然后发了朋友圈。
他每次有了新的设计作品,都习惯发朋友圈,记录一下,他的朋友圈基本就是一个私人的设计展品柜。
这时靳修臣差不多也弄好了,他把手里的东西给周煜林看,:“我做的也还好吧。”
周煜林瞥了眼:“可以。你不是专业人士,能做到这个程度,很不错了。”
不是安慰,也不说客套的表面话,而是真的不错。周煜林从来不会撒谎。
靳修臣勾了勾嘴角,把自己的作品用布擦了擦,小心翼翼地又拿去打磨。
周煜林正想说到点了,该去吃中午饭了,手机响了下。
随意看了眼,然后顿住了。
竟然是好几年都没联系,只有新年会给他群发两句祝福语的陆序。
周煜林点开聊天框。
陆序:你还是跟他和好了吗
周煜林:??没有,你从哪儿知道的
陆序:你朋友圈的照片,他露了半只手
而靳修臣的右手上,有一道疤,是很多年前跟人打架时留下的,陆序跟了靳修臣那么多年,他绝不会认错。
周煜林怔了下,切出去点开朋友圈,放大了照片看。
果然。
周煜林否认:没有
陆序:那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周煜林:普通朋友
周煜林:放心,我不会吃回头草,也绝对不会往回看
陆序安静了很久,才说:你太天真了,只要你看到他,就一定会想起过去的事,目光不受控制地回看
陆序:因为他这个人,就代表着你的过去
周煜林不说话了,捧着手机就那样看着屏幕上的字。
陆序:我不是要评价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做选择
周煜林缓缓打字:我确认,我想得很清楚
他做下的每个决定,多年后从宏观去看,也许不是最好的,甚至是错误的。
但一定,是当下的他,深思熟虑后,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每个人在面临艰难抉择的事情时,都不可能做到完美。
只能在权衡利弊后,走向那个让自己问心无愧,当下来说是最好的解答的那条路。
周煜林能确认,目前为止他做的选择,都是让他最舒服的,把他往好的方向带的。
这样就足够了。
他又不是要做圣人,那么完美干什么。
陆序:我太知道过去你们有多幸福了,也知道你有多努力才走到今天
陆序:所以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过去的美好,对这个人心软,然后跟他和好
周煜林很坚定:不会,我不会回头看过去,不会被过去左右
陆序:嗯。希望你幸福
周煜林:希望你也幸福
放下手机,周煜林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今天天气不错,雪小了些,甚至能看到太阳,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靳修臣见他发呆,温柔道:“怎么了?是不是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他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
周煜林就安静地看着。
这时,敲门声响起,随后小和尚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抱进来一只小狗。
他嗓音都是兴奋的:“大叔!大叔看!我今天去山下,在镇子口捡到一只小狗!”
小和尚把小狗拎起来,给靳修臣和周煜林看。
那是只差不多两三个月的小奶狗,毛色是黑白间杂,正宗的农村小土狗。
周煜林注视着小狗,目光失神。
靳修臣有意无意看了眼他的反应,语气也不自觉变得柔和:“像吗林林?是不是很像。”
周煜林伸手去摸小狗的脑袋,动作那样温柔。
靳修臣浅笑:“跟我送给你的伴伴,长得那么像……”
周煜林嗯了声:“因为都是小土狗。”
农村的小土狗,都长得大差不差的,有好些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靳修臣也伸手,去捏了捏小狗的爪子:“还记得当年吗,我把伴伴送给你时,它差不多也就这么大。只是性格要比这只狗活泼些。”
“那时我们才十几岁,你父母刚去世不久,你整个人都好消沉,我不想你不开心,却没有办法,刚好又捡到了伴伴,觉得也许它能让你开心,就抱过去给你……”
周煜林垂着眼没有说话,但脸色不太好看。
从靳修臣提起过去那一刻起,一些不好的记忆被卷了上来,不得不承认,陆序说的有道理,但陆序还是不够了解他。
过去美好的回忆,周煜林已经能做到坦然回顾,他觉得那是他的人生财富,给过他很多力量,支撑着他度过了很多难关,好的东西,没必要舍弃。
但周煜林有情感洁癖,他的毛病在于,总是揪着坏的点放不掉。
像是一张染了几个墨点的白纸,不管纸的其他地方再白,再好,他却始终对那几个黑色的小点,耿耿于怀。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能对靳修臣那么狠心的原因,他在较劲儿。虽然不知道在跟什么较劲儿。
到如今,本来经历了那么多,周煜林已经能平静面对了,他释怀了靳修臣对自己的伤害。
但突然牵涉到伴伴,又成功地刺痛到了周煜林的神经。
伴伴就像是他的孩子,他可以受到伤害,但伴伴绝不能受到伤害。一牵扯到伴伴,周煜林的愤怒值和怨恨值,在瞬间就翻了倍。
靳修臣没察觉他情绪的转变,继续说:“当时你看到伴伴,还不怎么喜欢,不想要,我就把它强塞给你,你把它带回去后,又不忍心不管,只能养着它,养着养着,就出了感情……”
周煜林打断:“别说了。”
靳修臣忙打住话,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好。我不说了。”
过了几秒,靳修臣又忍不住轻声说:“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伴伴是……在你出国前,走的吗。”
周煜林手微微攥紧:“嗯。”
就在他跟靳修臣彻底决裂后的当晚,在他出国的前一天。
他亲手把伴伴送去火化,然后把骨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