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便看见裴长临还蹲在大堂的角落里修凳子。
平日里修个木犁锄头都不过眨眼之间的人,今儿个仿佛被一根小小的长凳难住了,老半天也没弄好。见贺枕书走进来,又连忙低下头,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模样。
贺枕书在他身后站定,看他拿着小锤子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忍不住笑他:“你要实在修不好,要不就带回村里让爹来修。”
裴长临动作一顿,连忙站起身来:“没……已经修好了。”
他蹲得太久,起身时又太快,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没站得稳。
贺枕书连忙伸手扶他。
“当心点啊!”
贺枕书扶着他坐下,裴长临默不作声,努力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忍住,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贺枕书噗嗤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这小病秧子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心里介意得很。
裴长临被他笑得难为情,起身就想离开,又被人按住。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贺枕书如实道,“孟先生也是好意,以为我是被迫流落此地,所以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裴长临眸光微动,低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贺枕书接过他手里的小锤子,帮他把修好的长凳摆回原位,笑着道:“我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是需要改变的。”
“所以啊……”他直起身来,在裴长临脸上捏了一把,说笑似的说道,“你以后也不用这么紧张啦,我又不会跑。都这么久了,还信不过我吗?”
“没有。”裴长临抓住他的手,认真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我只是担心。”
贺枕书:“担心什么?”
“孟师爷是官府的人,而我们,只是普通的农户匠人之家。”裴长临道,“如果他品行不端,又对你起了什么坏心思,那……”
他抿了抿唇,说不下去了。
达官贵人强抢民间女子双儿这种事,莫说是乡镇,就连府县之中都不罕见。
如果事情变成那样,他们普通百姓其实是无力抵抗的。
裴长临没有怀疑过贺枕书对他的心意,更没有在胡思乱想。从始至终,他所担心的都只有这件事。
贺枕书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心底泛起一丝甜蜜,软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啦。”他的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以后会小心的。”
裴长临却是摇摇头:“该是我,再努力些,让旁人都不敢欺负我们,让你不必这么小心。”
“所以,有句话你没有说对。”
裴长临眼也不转地望向他,指尖勾着他的手指,慢慢握进掌心:“我们现在是很好,但需要改变的东西也还有很多。”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财去做想做的事,去到想去的地方,也没有足够的地位在此间立足,更不用说为贺枕书的父亲洗刷冤屈。
仅仅这样,是绝对不够的。
“再等等我,阿书。”裴长临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我会想办法,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分明是个十分遥远的期望,可少年眼底尽是真挚和笃定,叫人无法怀疑。
贺枕书心口像是忽然被什么填满了,酸酸涨涨,却分外温暖。
他弯下腰来,靠近了裴长临,两道视线在空中碰撞交汇。
“€€€€长临,凳子修好了吗,你阿姐让你看看后面的货架……”
周远一边说着话,一边掀开布帘大步来到大堂。
贺枕书猝然直起身。
二人一坐一立,彼此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气氛莫名古怪。
“又、又怎么了这是?”
周远愣了下,小心翼翼地问:“又吵架了?”
还吵得这么凶。
脸都红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阿青顺利与周常和离, 这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件喜事。
下河村民风淳朴,许多人早就看不惯那醉酒打老婆的赌鬼。况且, 他三番四次引得赌场的打手进村,害得村民好长一段时间都门户紧闭,人心惶惶。
如今事情顺利解决,众人自然高兴。
至于周常最终是个什么下场,贺枕书没去打听,也懒得关心。
倒是安安,那小崽子仍不知道父辈的事情, 只当他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来。
这个说法,是贺枕书按照阿青的意思告诉安安的,商量这件事的时候, 阿青还担心孩子会因为见不到亲爹而伤感。
不过, 他显然是多虑了。
小崽子知道他爹短时间不会再回来之后, 虽然只是乖乖点头,但那神情, 明显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养儿子养成这样, 可见周常这个爹着实当得很失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子重回平稳。
望海庄的建造工事步入正轨,裴记食铺的生意也渐渐起步。
铺子开张的第二个月, 裴兰芝给铺子请了新的账房先生, 贺枕书终于不必每日一早就赶去青山镇。
但他近来渐渐闲不住,除了需要绘制新作和给安安上课的时间, 其余时候,只要一闲下来, 总要去铺子帮忙。
这日,贺枕书踏进食铺时,正好是晌午饭点。铺子里热热闹闹,新来的伙计穿堂而过,忙着端茶送水。
“二东家夫人来啦!”他刚进门,那伙计便兴冲冲朝他喊。
他这一嗓子,许多人都朝门边看来。贺枕书脚步一顿,气恼道:“张柱子,你又乱喊!”
张柱子是裴兰芝刚雇来的伙计,就是青山镇本地人。他年纪与贺枕书相仿,性子外向,平日在大堂招呼客人,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刚来铺子的时候,他还不认得贺枕书,只当来了个漂亮客人,红着脸就要把他往里迎。还是那新来的账房半开玩笑,说了句“这是你二东家的夫人”,才解除了误会。
不过自那之后,这小兔崽子就喊上瘾了,回回见了贺枕书,都要喊一句夫人逗他。
张柱子喊完就跑,贺枕书追了两步没追上,站在柜台边停下。账房敲着算盘,笑着劝他:“别生气,那臭小子就这性格,你越生气,他越来劲。”
“懒得与他计较。”贺枕书愤愤说着,但也没真的生气。
这个月,铺子里共来了两个新人,一个账房,一个伙计。裴兰芝招人最看重品行,这两人都是和善纯良之辈,相处不过半个月就与他们熟识起来。
“小书,这是前十天的账,我刚算完,你看看。”账房主动把账本递给他。
账房年纪比他们都大一些,约莫三十出头,一副书生打扮。
他也是青山镇人士,好几年前就考中了秀才。但他没有要入朝为官的想法,因而并未继续考试,而是回到镇上,谋了份差事。
比起许多屡试不中、为了科举掏空家底的读书人,账房如今妻儿美满,不愁生计,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不过,他毕竟刚来铺子没多久,贺枕书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一看账本,以免出现什么问题。账房也理解东家的心思,每每不消他说,主动便把账本递过来。
周远和裴兰芝都不在大堂,许是在后厨忙碌着,贺枕书靠在柜台慢慢翻看账本,一辆板车停在了铺子门前。
“送肉!”拉板车的是个体格强壮的汉子,上半身只穿了件汗褂,露出粗壮结实的胳膊。
贺枕书连忙放下账本,快步走出去。
“我来我来!”张柱子为人机灵,一见来了活,主动过来卸货,还与那汉子搭话,“周大哥今儿怎么亲自来了,平时不都让伙计送嘛?”
汉子随口应道:“正好有空。”
姓周?
贺枕书正接过订肉的单子核对,听见两人说话,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铺子进货的事平时都是周远负责,贺枕书是不怎么过问的。尤其他近来不是每日都会来镇上,对这些更是不了解。
但……这好像不是他们刚开张时进货的那家肉铺吧?
而且,这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送肉的汉子帮着卸货,贺枕书悄然打量他两眼,被后者发觉了:“怎么,货有问题?”
“没……没有。”贺枕书连忙低下头。
张柱子扛着肉进了铺子,账房去前台取银钱,铺子外头只剩贺枕书和那汉子两个人。
汉子用挂在车前的帕子擦了擦手,视线还在往铺子里看:“周远今天不在?”
贺枕书皱起眉,总算反应过来这人哪里眼熟:“你是……”
汉子:“我是他哥。”
.
周远家是三兄弟,他在家中排行老二。
周大早早娶妻生子,分家出来,这些年一直在镇上做屠夫。老三则跟着他的母亲,至今没有娶妻。
周远他爹去世得早,剩他母亲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家里的条件比裴家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当初若不是周远主动来了裴家做上门女婿,恐怕到现在也攒不够钱娶媳妇。
不过,也因为他入赘了裴家,周家人都觉得他没出息,几乎与他断了来往。
当然,他们看不上周远,裴兰芝也看不上他们。
今日铺子里生意好,一直忙到了未时初,大伙儿才吃上今天的第二餐饭。
饭菜被端上桌,裴兰芝和周远却迟迟没有现身。
贺枕书叹了口气:“你们先吃,我去看看。”
他起身穿过大堂,刚走进院子,就听见了周远的声音。对方扒着房门,往日中气十足的声音放得很低,可怜兮兮的。
“媳妇,你别生气,先听我解释……”
房门紧闭着,屋子里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