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的脚步突然停了。
阿姨继续说:“来过好几次了,只说来找你,想见你,但没有说有什么事情。”
少年在楼梯上短暂停留几秒,继续上楼。不一会儿,二楼响起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柏浔经常不在家。
知道这个地址的人不少,但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找他,更不会来好几次。
跟着他辗转多地的行李箱被打开,一沓厚厚的病例报告被扔到桌上,病例里有一个德语词汇中文读作“正中神经”。
那是人类手部的三根神经之一,因在桡神经和尺神经的中间,才被称为正中神经。
大概半年前,他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出现麻木症状,不仅感觉缺失,严重时手指会不能弯曲。
国内的大医院几乎跑遍了,三个月前开始接触国外医院。医生们说辞大同小异,因是陈年旧伤复发,想要痊愈如初不容乐观。
所有医生都让他有一个心理准备,他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拉琴。可以说他左手旧伤复发,就是他长时间高难度拉琴导致。
这糟糕至极的结果柏浔很平静地接受了,毕竟手术祛除的只是疤痕,不是曾经受过伤的事实。
至于后不后悔,事到如今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回家他只待了两天,在一个雨天里他又出门了。
临走前他交给阿姨一个信封,让她转交给那个叫应小澄的人。
门外等着来接他的汽车,黑伞开了又收。
汽车平稳行驶在成行的悬铃木下,车子行进方向的左侧道路,一个穿明黄色T恤的少年正撑伞走来,豆大雨点啪嗒啪嗒打在透明伞面上。
少年无忧无虑地转着手里的伞,看伞面上的雨滴飞出去。
汽车越走越远,很快消失不见。
应小澄玩着雨伞走到1-12号,他又来了。
只要有空能出来,他一定会打申请。除了第一次有许青山陪他,其他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熟练地搭地铁转公交,再下车步行。
从西山田径队训练基地到悬铃木,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好多次了,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去悬铃木的路上。
他现在按门铃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紧张,但还是会紧张的。
这种紧张感和比赛的时候很不一样。比赛时的紧张是心脏快爆炸了,他按柏浔家门铃时的紧张是心脏酸酸地收缩。
门铃响后他等了一会儿,阿姨出来开门。
“阿姨好,柏浔在家吗?”
阿姨一脸可惜地说:“你怎么不早点来,他刚走。”
应小澄睁大双眼,转身就要去追。
“等等!他有东西给你!”
阿姨及时把人叫住,将信封交给他,叹一口气说:“下雨天你怎么也来了,不来就不会这么可惜。”
铁门又关上了,应小澄捏了捏薄薄的信封,能捏到里面有一张卡。他小心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写了六位数的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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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澄原来只有一张银行卡,现在有两张了。
另一张他去银行自助机查过余额,卡里有20万。
这笔钱让应小澄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段对话,有人跟他说,等他将来去西山了,回来就能盖新房子,一家人能搬到县城去住。
他当时听到这些话心里不是很高兴,但他不想跟那个人多说什么,因为说了那个人也不会懂。只要他和柏浔心里知道就好了。
可他想错了,柏浔也不知道。
一张银行卡,稀里糊涂收下20万。应小澄第一次从柏浔这里,感觉到伤心。
他一点也不生柏浔的气,是他一开始就理解错了,柏浔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觉得伤心,更多是因为这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开的误会。他不是为了要钱才来西山找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从柏浔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他好想现在就把这些话都告诉柏浔。
因为银行卡,应小澄闷闷不乐两天了。
这两天他训练照旧,饭也吃,就是比平时吃得少,也不怎么爱说话。
许青山跟他熟,早看出他有心事,但问了两次应小澄都不说。第三次,他找到应小澄宿舍问。
西山田径队训练基地的宿舍是标准两人间,不过应小澄没有室友,他是一个人住的。
应小澄生活习惯很好,宿舍里经常能闻见很干净的肥皂香。
许青山不是第一次来,很自然躺到床上,手撑脑袋问:“说吧,怎么回事?你那个朋友怎么你了?”
应小澄手指挠挠脸。
“有什么事你就说啊。”许青山抓起枕头丢到他怀里,“快说!”
应小澄抱着枕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没什么。”
“没什么你这个样子?晚上食堂有鸡腿,我看你才打了一个。”许青山说:“之前你哪次不是五个起?”
应小澄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说:“没限量呀,阿姨说的,能吃几个打几个,不要浪费就好了。”
许青山叹气,“我不是在跟你说鸡腿。”
“我知道,你想和我说心心的事。”
“那你说不说?”
应小澄沉默片刻,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张银行卡,拿给许青山。
“你给我银行卡干吗?”
“不是给你,这是心心给我的。”
许青山哦一声,“里面有钱吗?”
“有,20万。”
“我靠!”许青山从床上弹起来,“他干吗给你那么多钱?”
应小澄拿回银行卡,“不知道,反正我要还给他。”
“咋了?”
“没咋了,我来西山找他,不是跟他要钱的。”应小澄慢慢用手指摸银行卡,“我来找他,是因为我答应过他,我一定会去找他。他误会了,没有关系,我再去找他说说清楚就好了。”
许青山坐回床上,“你都想好怎么办了,干吗还心情不好?”
“因为现在我还没有去找他说清楚。”应小澄发愁地捧着脸,“我不想他误会,一秒钟都不想。”
第13章
阳光充足的房间里,柏浔躺在一张小床上,臂部至手掌扎满银针。
针灸疗法治愈不了正中神经损伤,比起实际作用,对柏建林的心理作用要更大。
从症状出现至今,已经半年了。柏浔的手伤已然陷入困境,连他本人都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但柏建林不认这个命。
时间到了,医师走进来收走银针。他没有跟柏浔说什么,走到房间外和一个穿灰衣的老者说话。
柏浔默默穿好衣服,从另外的门出去。
这里是一个像四合院一样的建筑,五年前才修建好,柏建林退休后搬到这里。
比起悬铃木那幢洋楼,柏浔住在这里的时间要更多。
大概人老了就需要陪伴,从设计图纸就开始干预的人,真住进来又嫌房子太大,常要把柏浔接过来。
穿过吊着四五个鸟笼的回廊,柏浔坐在茶室里。
过了一会儿,柏建林走进来,坐到另一个座位上,开始烧水烹茶。
柏浔不喜欢喝茶,面前只是一杯水。他拿起桌上看到一半的书,抽出书签就这么看起来。
他和柏建林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性情几乎一模一样。那种谁也不放心上的冷漠,亲父子都没有这么像的。
水烧开了,柏建林给自己沏茶。他不准备跟柏浔聊点什么,只是喝茶,再抬眼看看柏浔看书的脸。
柏浔长得不像他,也不怎么像他短命的儿子,要更像同样短命的儿媳,尤其眉眼和头发。
对于双亲,柏浔没有什么记忆,因为在他记事前父母就因车祸过世了。伤势极重,是当场死亡,那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也死了。
柏浔记事起,身边的亲人就只有爷爷。
但柏建林的工作有些特殊,在他退休以前,柏浔并不能经常看见他。即使见了,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那时主要照顾柏浔的是一个保姆,把柏浔弄丢的也是那个保姆。
那天发生了什么,柏浔已经记不清了。怎么到西北的,记忆也很模糊。
已经十一年了,他们从来不提那件事。
柏建林慢慢喝了口热茶,看柏浔翻书页的样子,缓缓说:“之前那个村子,有人来找你了。”
柏浔没有反应。
“是你留字条那个孩子吧,怎么不见见?”
当年的柏浔在离开西北前,一共做了两件不符他性格的反常事。一件是他给姓路那对夫妇说情,另一件是他留了张字条给一个叫应小澄的孩子。字条写的还是悬铃木那个地址。
柏建林记得很清楚,应小澄一出现他就想起来了。
柏浔慢慢翻过一页书,“我为什么要见?”
少年人声音低沉,声线平稳,像某种低音弦乐器,就是薄情的口吻听得人心凉。
“不见你给人留字条。”
柏浔又不说话了。
如果是七年前那个留字条的柏浔,应该会见一见。但现在只有七年后的柏浔,不觉得见面有意义。只是既然真找来了,比起浪费时间叙旧,不如给对方需要的,也算皆大欢喜。
柏浔懒得跟柏建林说这些,拿着书走出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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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澄收着那张20万的银行卡,就像猴子抱着不能吃的金桃,只觉得苦恼,不觉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