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兰是个乖孩子,总是想着对方,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每次戈登提起吉兰的时候,明允谨就会听见这句话,他的乖乖真的很心疼他这个弟弟。
明允谨的视线落在吉兰不停绞着衣角的手指上,他没有安慰而是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一个因为太过敏感所有虫都避而不谈的话题:“吉兰,你觉得你自己可怜吗?”
绞着衣角的手指陡然用劲,几根被线头被拽断了掉落。
明允谨自顾自道:“你会不会想,为什么是我经历这一切,要是我那天没有去那个地方就不会遇见那些虫,我就不会受伤,要是当时有谁能帮一帮我,朝我伸出手,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句又一句要是的假设中全是无用的遗憾和悔恨,人买不到后悔药,虫也是一样。假设无济于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
吉兰咬紧了牙齿,灼热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竭力忍住口中的呜咽:“阁下……,求您、求您别说了。”
吉兰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后悔有什么用,每一次回忆都是折磨,他应该感谢,感谢戈登哥哥,感谢他的弟弟们,感谢明允谨阁下,他该感谢自己还活着,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活着已经是万幸了不是吗?有那么多虫担心牵挂他,为他付出,他应该学会感恩,他要变得懂事,安静的不打扰他们,不给他们增加任何负担。
受伤之后的两个月,这样的话吉兰对自己说过无数遍,他一遍遍要求自己,可是他的脑子像是生病了,他控制不住的在想为什么自己那天要出门,为什么他要图方便走那条小路,为什么没有虫来帮帮他。他觉得自己不知好歹,这让他越发的愧疚自责,积压的情绪在心中发酵最终变成了自我厌弃。
吉兰再也忍不住喉中的哽咽:“阁下,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想,我应该感恩,我错了。”
明允谨口中的话顿住了,看着哭得止不住颤抖的吉兰,他缓缓伸出手,掌心落在了对方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你没错,你可以当然想。”
头顶微微一沉,满眼泪水的吉兰浑身一颤,听见明允谨的话,他愣愣地抬起头,从来没有谁告诉他,他可以想如果他可以后悔。可现在却有虫告诉他,他没有错。
明允谨揉着吉兰的脑袋,低声道:“后悔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你受了委屈当然可以说出来,没有谁会责怪你。”
两个月内每当夜深人静时都控制不住回想的压抑和痛苦在明允谨的宽慰中尽数爆发。泪水像是潮湿的雨在他脸上肆意蜿蜒,滴滴答答在被单上洇出圈状的深色。
低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明允谨看着将自己裹进被子的吉兰,手心落在对方颤抖的背脊上轻轻拍着:“没事,哭出来就好了。”
情绪崩溃并不总见得是一件坏事,大哭一场有时候比憋在心里好太多,情绪这东西向来靠疏不靠堵,小家伙太懂事,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放着不管早晚有一天会憋出毛病。
哭声渐息,重新从被子里钻出来的吉兰双眼通红,但是积压的情绪好了不少,他始终很有礼貌,微微红了脸:“阁下,谢谢您。”
明允谨笑了笑:“想和我说一说吗?”
吉兰摇头,小脸上那抹因为不好意思泛出的红晕淡去,化为了木然,他低声道:“您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事情,您不懂。”
明允瑾唇角微敛:“经历相同就能感同身受吗?”
吉兰被明允谨的问题问懵了,面对着对方的沉默,明允谨指了指窗外的树木:“吉兰,你有见过两片同样的树叶吗?”
吉兰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偏到这里,但他诚实摇头:“阁下,我没有注意过树叶。”
贫民窟的小孩没有玩耍的时间,吉兰没有玩过树叶,在他眼中树叶就是树叶,不知道树叶之间有什么不一样。
明允谨感慨于吉兰的诚实,他笑了笑:“世界上没有两片同样的树叶,就像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我,我们当然不一样,我们的所见所闻所感都不一样,面对同样的一件事,我们的反应可能天差地别。”
“我们的经历不同,所以我们理解事情的角度和感受也不同,吉兰你和怀特年纪相仿,遭遇相同,你们对每件事情的认知和处理方式难道就一样吗?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我们能做的只是共情,但是同情和怜悯改变不了什么,能帮你的只有自己。”
吉兰讷讷道:“能帮我的只有我自己……”
明允谨摸了摸吉兰的头:“我们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会碰上一些很难过去的坎,但是一切既然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沉陷于过去毫无作用,当然我并不是想要剥夺你伤感的权力,你当然可以伤心,也可以抱怨,发泄情绪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伤心以后我们该做什么。”
“别觉得自己是累赘,你的哥哥弟弟们都很担心你,你以为强迫自己对他们笑,他们就不会发现你在难过吗?真正关心你的虫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伪装,别折磨自己,被让关心你的虫难过。”
吉兰的病几乎成了戈登的心病,明允谨见不得戈登日夜提心吊胆担心的模样,心病远比身上的伤难治得多。
“小家伙,别担心,我们都在。”
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偏斜,洒落的光一点点朝着吉兰的方向蔓延,藏在阴影中的他被一点点探出了头,他被明允谨轻轻拽到了阳光下。
看着吉兰从僵硬到逐渐适应,明允谨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暖和吧?”
他们坐在阳光下,明允谨笑着偏头朝吉兰眨了眨眼,空气中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在这一句暖和吗中化开。坐在轮椅上的雄虫堪称瘦弱,吉兰的视线忍不住落在明允谨身下的轮椅上,片刻的沉默后他试探地开了口:“阁下,您从前遇见过这些事情吗?那些会后悔一遍又一遍想的事情……”
明允谨垂眸,他看了眼自己搭载轮椅上的双腿,轻轻嗯了一声:“遇到过。”
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时刻检测的心电仪器、冰冷的触感、钻心的疼痛,每天一层不变的天花板,被困顿在病房中的他也曾怨天尤人。
“那……您是怎么做的?”
怯怯的声音唤回了明允谨的思绪,他看着面前虚心求教的吉兰,他在小家伙的眼中看见了对生命和美好的渴望,那是每一个物种的本能。
微微晃神,明允谨敲了敲手下的扶手,他伸手探进了衣服口袋,片刻后两个小圆球出现在他的手心里:“我有神丹妙药。”
“这是什么?”
明允谨招了招手,示意好奇的吉兰凑近些看,在对方好奇的眼神中,他慢慢摊开掌心的纸丸。这是一张长条型状的纸条,因为被反复搓揉变得皱皱巴巴,纸条上写着一串小字。
吉兰自学过一些文字,他能看懂一些简单常见的字,他下意识读出了纸团上的字:“……赚……生中的第一……金。”
明允谨将吉兰不认识的字补齐:“对,赚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看出了吉兰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明允谨解释道:“这是我最近的愿望,挣钱养家。”
雄虫挣钱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吉兰前几天听怀特提起明允谨开了直播赚钱,虽然不知道自己的伤到底花了多少钱,但是吉兰知道费用一定不便宜,他本就不算轻松的小脸越发低落了。
明允谨摸了摸他的头:“这是纸药丸,我的治病良方。”
在重症监护室的那些日子里,明允谨几乎见不到活人,家人的探望只是很短暂的一小会儿,剩下的大把时间必须被无聊地打发过去。明允谨向护士要了一本笔记本,那时候,每一天他的病号服都在变大,他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几句话,然后塞进病号服的口袋里。慢慢地,小纸片就会变成硬硬的小纸球。装满病号服的口袋变得鼓鼓囊囊,明允谨会等着口袋里头装满小纸片,等着小纸片们变成硬硬的小纸球,然后把这些纸球一个又一个丢掉。
病人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他们的时间看起来很多,但又很少,在那段时间内,明允谨养成了这个习惯,纸片上写着一个又一个念头,念头的终结,念头的诞生。
一个接着一个,那些不断从大脑里冒出来的念头,像是一个扭曲畸形的庞然大物,侵蚀着他的思维,腐蚀着他的心脏。恐怖的庞然大物被他一点又一点拆分肢解,被装进了一个又一个硬硬的纸药丸中,最后消散。接着,小小的念头重新涌现,被拆解消散,不断循环。
“我们总会遇见一些事,有些事可能难以启齿,有些事可能无法倾诉,又或者我们的身边没有能倾诉的对象,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把它们写下来,我会把它们放进我的口袋里,时不时搓一搓揉一揉,慢慢地它们就会变成皱巴巴的纸药丸,拿出来摊开看一看,揉皱放回去,等到口袋里装满了纸药丸,我就把它们一个个摊开,然后把它们一个个丢掉。”
在病重的那个冬天里,明允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读自己胡乱写在纸片上的零星杂念,读完之后,他会笑着把它们塞回口袋,等着它们变成一个又一个硬硬的纸药丸。
“你可以在纸药丸上写任何话,愿望也好悔恨也罢,它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想一起分享纸药丸的虫,他可以和你一起读纸药丸上的内容,那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想到从前的一些事情,明允谨有些怅然,他闭了闭眼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看见了吉兰盯着自己手中另一个没打开的纸药丸,眼巴巴的样子有些可爱,他忍俊不禁道:“好奇?”
吉兰看着明允谨,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明允谨摸了摸吉兰的头:“作为对你诚实的奖励,打开它。”
吉兰眼睛一亮。
在明允谨鼓励的眼神下,吉兰从他的掌心拿过另一个纸团,小心翼翼地拆开,这一次纸药丸上的字他全都认识:“全家出去玩一次。”
吉兰愣住了,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轻飘飘的纸药丸,而是什么沉重到无法承受的重担。
“大家带着我不方便的……”
吉兰被明允谨捏住了脸,口中拒绝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憋了回去。
小家伙瘦的厉害,脸上没二两肉,几乎就是一层薄薄的皮,明允谨没敢用力捏:“小孩子家家的,别想太多,被担心钱,也别担心自己会成为谁的累赘,活着就是麻烦,可是我们总是拼了命地想要活着。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
明允谨注视着吉兰的眼睛,格外认真,一字一句道:“吉兰,你不用这么懂事。”
吉兰的眼眶渐渐红了,他声音哽咽,嘴唇颤颤许久吐出一句话:“阁下,谢谢您。”
明允谨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作为谢礼,笑一笑。”
吉兰的眼睛红得像是兔子,听见明允谨这么说,他眼泪都还没有擦干就朝明允谨扬起一个笑。湿漉漉的笑容看着明允谨心都软了,他揉了揉吉兰的头:“真好看,小孩子整天愁眉苦脸的都不好看,多笑笑,吉兰你看你笑得多好看。”
吉兰脸皮薄,被明允谨毫不掩饰的几声夸赞弄得脸红,他羞怯地又露出一个笑容,这下他擦干了眼泪。
两颗揉开的纸药丸被重新揉成团,完成使命的纸药丸即将功成身退落入垃圾桶的怀抱,吉兰见状怯怯开了口:“阁下,您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
小小的纸药丸从明允谨的大手中落到吉兰小小的手心,比起垃圾桶纸药丸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第165章 他不再孤单
自从谈心之后, 吉兰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时隔两个月他第一次迈出房门, 这可让戈登和几个弟弟们又惊又喜。
“吉兰哥哥,你好些了吗?”
“吉兰哥哥,你能出门了!”
“吉兰哥哥,抱抱抱抱!”
面对着弟弟们热切的招呼,吉兰笑着揉了揉他们的头,他朝着手握碗筷的戈登走去, 低声喊了句哥哥。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用说,一句哥哥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戈登嗯了一声,低头把手中的碗筷放下,伸出手臂揽住了吉兰瘦弱的肩膀,片刻的沉默后他开了口:“饭已经好了, 快吃吧。”
吉兰重重点了点头, 回答声中带了点鼻音。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和菜肴, 戈登却匆匆回了厨房, 明允谨注意到了对方微微泛红的眼圈。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无所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情感,戈登的情感向来是内敛, 在他这,行动远远胜过言语。
饭桌上,小家伙们的情绪明显比从前亢奋, 往常全神贯注享受美食的他们此刻都有些心不在焉,亮晶晶的眼睛一直黏在吉兰身上, 戈登则是忙着给吉兰夹菜。大家谁都没说话, 就仿佛一锅浮着油花的热汤, 表面上不见腾腾热气,油层之下全是滚烫。
安静的有些过分了。
明允谨眨了眨眼:“我打算把游玩时间定在明天, 大家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一听见出去玩,小家伙们的眼睛全亮了,六双大眼睛全部汇聚在明允谨身上,一张张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一个个欲言又止却都没有开口。他们悄悄瞥了眼正在夹菜的戈登和安静吃饭的吉兰。
小家伙们自从来到小洋房后就没有出去玩过,正是好玩的年纪,虽然嘴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归是想着能出去玩的。视线转了一圈,明允谨在脑海中把小虫崽们这个年纪一般喜欢去的地方过了一遍,继续问道:“你们想去游乐园吗?”
话音刚落,小虫崽们下意识点头,他们像是小鸭子一样,点头的频率都在一个道上,明允谨忍俊不禁,正要拍板做决定,一直安静的吉兰忽然开了口:“阁下,游乐场太过喧闹,虫多眼杂,怕是会冲撞到您。”
明允谨雄虫的身份本就十分晃眼,他又坐着轮椅,身边带着七个年幼雌虫,其中的吉兰又是病号,他们一行去游乐场绝对是吸睛的存在。
吉兰向来细心,被吉兰这么一提醒,明允谨也觉得自己刚刚考虑不周,他捏着下巴嗯了一声,有些头疼要去哪里。
明允谨上辈子总是孤单一人,现在的他越发喜欢热闹,这次全家出行的计划他期待了很久。明允谨支着下巴敲着轮椅扶手,决定为自己找个帮手:“吉兰,你觉得我们去哪里合适?”
一时间饭桌上所有虫的视线都汇聚在吉兰身上,他手中的勺子一颤在盘子上发出轻微声响,犹豫片刻开了口:“阁下您的身体不宜远行,现在是初春,风大,有太阳的地方还好,一旦到了阴处温度依旧很凉,我建议我们去的地方有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累了还能休息一下。”
吉兰心细如发,除了考虑明允谨的身体情况还考虑了很多,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一直待在贫民窟,没去过什么地方,也不能给出具体去哪里的建议,不过他的话给了明允谨一些灵感。
“我们去放风筝怎么样?”
明允谨觉得自己这个提议非常好,他一边想着明日的计划安排一边说:“我们去一个有湖水有草地的地方,我们可以放风筝,可以捉蝴蝶,还能野炊!”
“好!!!”
这一次没有谁提出异议,一切都愉快地决定了。
暖阳沐浴春风拂面的日子,最适合放风筝,当风筝在奔跑的脚步中乘风飞起,明允谨听见了银铃般的笑声,风筝越飞越高,像是挣脱束缚的鸟儿翱翔天际。
自由的味道,甜的好似糖浆浓蜜。
“主人……”
肩上多了些重量,明允谨扭头,他看见了正在给他披衣服的戈登,对方的动作轻柔细致,眉眼舒展,眼角的温柔柔和了雌虫的棱角,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人夫感。
“天凉,您小心着凉。”
小家伙们在草坪上跑得满头大汗,笑声不断,明允谨拍了拍戈登的手背,笑着道:“天不凉,乖乖,你可别把我想得太脆弱了,春风桃李拂面,多舒服!多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