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第2章

这要论起来可能遗传还真有点作用,因为他亲爸江致远就是个文化程度不高,却靠着脑子灵光投资眼光精准一张嘴又能巧言善道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事业小有所成。

还有一个对他影响更大的人是他妈妈,这个妈是指年美红,不是付雅萍。

年美红是贺繁的亲妈,是当年锦阳市人民医院抱错男婴案的其中一位受害者,也是得知江代出不是自己亲生的之后依然对他视如己出,哪怕在知晓了他的性取向后也依然无条件爱他的那个妈妈。

在江代出跟贺繁还没出生之前,二十出头的年美红就靠着自己一个人开了他们锅炉厂院儿里的第一家发廊。说是发廊,其实就是把自家一楼的住房有阳台的那屋开扇向外的门,挂上个红白蓝转筒和“大美发廊”的招牌,再装面大玻璃镜子,搬进洗头床和理发凳就开张了。好在那年头县级小城市工商局管得不严,老小区里很多棋牌社和小卖部也都是那么弄起来的。

“大美发廊”从老板到员工就年美红一个人,来理发做头的也都是厂院儿里或者周边居民区的街坊。江代出从小就长得俊嘴又甜,专会讨一众大爷大妈小媳妇们的欢心,平时放学回了家就在“大美发廊”里一边抄作业一边看年美红挥着剪刀迎来送往,跟着蹭张家一碗饺子,李家一块西瓜,从来就外向爽快不认生。

除此之外他还是厂院儿里出了名的孩子王,三邻六里的同龄崽子们都是他的伙伴,一块儿打打闹闹吵吵哄哄地长到十来岁,就没有他应付不了的人和场面。

他柔韧有余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可以说是年美红无形中一力促成的。

“早啊,老板!”一名新来的女员工见他来了公司,主动凑前和他打招呼。

江代出朝女员工一挑眉,路过她时笑得别提多翩翩俊朗,“美女早,让Melody进来一下。”

女员工脸都被他看红了,要不是知道他看哪个女的都这样,真会忍不住生出些遐想,“Melody姐还没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江代出认真略一思考,如实相告:“你帮不上,我找她给我调几份去年跟乙方的合同资料。”

办公桌上的电话这时响了起来,江代出见是Melody打来,笑着摆摆手示意女孩先回去工作。

“老板,”电话那头Melody的声音有气无力,又小又轻,还有些忐忑,“我能再请个假吗?可能……可能要三天,或者两天也行,我一定尽快回去上班。”

听Melody这强忍哽咽的语气,她不说江代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孕早期反复见红,为了挂急诊和卧床养胎她这一个月已经请了四次假了。

Melody是江代出的助理,工作内容虽不见得多重要,却繁杂琐碎,一样不可或缺,所以她每次请假都很小心翼翼,生怕老板会一气之下炒了她。

江代出手指敲在桌面上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安心养着吧,休息够了再回来,要是不行就办休假,可以病假产假连着休。”

Melody在电话那头一下就不出声了。

怕影响孕妇情绪,江代出话一出口又赶忙解释他话里歧义:“我的意思是身体要紧,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另外再招个助理帮我,你的职位还给你留着,工资照领,孩子满月酒的份子钱我就不出了啊,等孩子断了奶麻溜儿给我回来上班。”

江代出从来不苛待那几个从创业初期就陪他“打天下”的老员工。那时候他刚来加拿大不到三年,英文水平也就只够管他考试不挂科,把大学混完。身边接触的都是新移民和中国留学生,原先家里干各行各业的都有,有些到了国外还想继续做生意,有资本有想法,就是初来乍到没什么门路。

观察留意得多了,江代出脑子里就起了一个念头,想把这些人脉资源整合在一起,创办一个能让大家互利互惠的传播平台。

这想法一冒头就再收不住了,江代出冥思苦想四处打听琢磨了几个月,最后决定自己开一家公司。开始的目标不远大,只做当地论坛形式的网络平台,等有了一定人气就能接宣传推广和广告策划,光做华人市场收入就很可观了。他找会计师算了个大概的启动资金,壮志踌躇地拿着自己熬了几个晚上的计划书去问江致远借钱,却被江致远以大学还没念完为由拒绝了。

最后他胆大包天,偷偷抵押了江致远给他买的和知名港星对门的别墅跟银行贷了笔款,租了个几十平的门店,只招了六个员工就风风火火地把公司成立了。

讲得难听点,当时谁都说不好这种一没资历二没规模的小公司能在业内存活几天,一个做数据的和一个网页设计员没干几天就相继跳槽奔前程了。只有一个跑市场的,两个文案和打杂的Melody踏踏实实地留了下来,熬过工资最少活最多的那段,一步步帮着江代出把公司做出了今天的成绩。

当时Meloday刚跟相恋了七年的男友刚领了结婚证,这个细心踏实的姑娘为了能给公司多出点力,硬是拖了好几年都没要孩子。眼瞅周网也三十一了,去年跟他打了招呼开始备孕,这才一宣布好消息就遇上各种的不顺利。

江代出虽然不懂女人怀孕生孩子那些事儿,但觉得这世上除了他们同性恋,就属职场妈妈最不容易。

他安抚好Melody,挂上电话,二话没说按了人力部的内线,准备再多招一个助理。

第3章

温哥华这样一个国际化的移民城市,从来都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最不缺少的就是怀揣梦想和昂扬斗志的有能力者。

贺繁这种刚刚毕业的商管专业本科生可以说并没多大竞争力,十几份简历投出去两个礼拜就如投石入海一般,连个多余的响儿都听不到。他需要收入,就先在华人美食街找了个甜品店的晚班兼职,老板是一对人过中年但打扮和心态都年轻时尚的香港夫妻。

他面试那天是男老板在,没问他会不会做咖啡,懂不懂甜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把他留了下来,用一句贺繁听得懂的粤语感叹了一句:颜值先系第一生产力。

往自己这种以女性消费群体为主力的店里塞帅哥左右不是坏处,况且他要干的工作就是服务点单结账那样,不要多少技术,培训个几天,有手有脚就能干。

贺繁的确上手很快。

圣诞和新年刚过,甜品店恢复到夜里十二点打烊,贺繁换下白衬衣黑围裙的工作服,等店长结小费的间隙拿手机翻邮件。

删了几条垃圾广告,再向下一翻,翻到一条title醒目的面试通知,时间是明早上午十点半。

“Alex!”老板从收银台绕出来,拿了个装着零钱的信封递给贺繁,顺手比了个“钱”的手势,“今天的tips不错哦。”

“谢谢。”贺繁点头伸手接了过来,对折一下揣进外套口袋。

“找到工没啊?”店长的普通话是标准的塑料港普,性格又随意不拘,讲话的语调很有意思,总听起来激昂澎湃的。

之前老板是看他年纪也不小,大学毕业还有工作签证,随口问过他怎么不找份正经工作。贺繁实话实说自己投了几份朝九晚五的,还在等结果,但晚上的时间他闲着也是闲着,来赚个伙食费。店长看他也打算在店里一直干下去,没说什么,反倒夸他:介么拼的年轻人不多啦!

“还没,但明早有个面试。”贺繁答道。

“很好啊,一定行的啦!”店长拍拍贺繁的肩,示意他赶紧下班,“走啦走啦,早点睡,明天才会精精神神!”

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半,贺繁洗完澡后坐在床边擦头发。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他盯着发了会儿呆,探身单手拉开抽屉,从一个皮质笔记本夹层里拿出一张卡。

那是张国内银行的储蓄卡,从卡面细微的磨损可以看出有些年头,如果不是经常用,只能是卡的主人常常磨搓摆弄它。

不知是看到这张卡才想起江代出,还是他想着江代出,才拿出这张卡来看,总之这些年,经意的,不经意的,他做的许多有意义或无意义的事,都与江代出潜浅相关。

贺繁也曾在脑海里描摹设想过,若能与江代出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地点或许在锦阳,抑或在首都,也可能在美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却独独没有想过会在温哥华,这个他毕业后临时决定要来的城市。

当初江致远举家移民美国,而来加拿大则是贺繁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想靠留学在美国留下来太难了,以他的能力财力除非当黑户,不然基本办不到。而加拿大的政策就相对宽松许多。

至少也在同一片大陆上,讲一样的语言,听说生活习惯也相差无几。

超市里那个平常的夜晚,那场重逢太意外,也太仓促。

而贺繁在那目光相接的漫长的几秒钟里,得到了江代出意料之内的反应——转身就走,避他不及。

追溯缘由,这合情也合理,贺繁并没因此失望受挫。他后悔的是那天没能立刻放下惭愧与心虚,追过去,打招呼。

他也是像失了魂样地愣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要是还有下次……要是还有机会......

手机里微信广告的提示音把他的思绪拉回了这栖身的一隅方寸,他看了眼时间,把银行卡放进笔记本收回原处,合上了抽屉。

郁树银装,高楼林立。

贺繁提早半小时到了要面试的公司,穿过气派写字楼的大堂上了电梯,沿着脚下“江山一代”的标识箭头,与前台说明了来意。

他被安排在楼下一间小会议室门外等。同来面试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他前面排着两男一女,都是亚裔,看起来还带着点学生气,神情姿态落落大方,自己不见得有什么优势让人非要选不可。

但贺繁早对这些看得淡了,没多丧气,只想随缘,关了手机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等。

江代出原本是没打算亲自过目人员招聘的,人力部的主管是他信得过的老员工,清楚他对人喜恶,相信会给他选合适的。

不过这会儿他和市场部借调来的临时助理刚好也在这个楼层,来都来了,见面试进行中就绕过来看一眼。

他今天穿了一身笔挺利落的休闲西装,外套一件还没来得及脱下的黑色羊毛大衣。一米九的身高走起路来吸睛又带风,气势不输电视剧里身家百亿的豪门霸总,难得的是,他一不邪魅二不狂狷,就只是招摇倜傥得不行。

他远远看见会议室外或站或坐了几个人,走近先看清一男一女,样貌还算周正,看年龄都像刚毕业的学生,手上拿着各自打印好的简历,听见他皮鞋踏地的声响都不由转头望了过来。

那两人一侧身,身后空出一条缝隙。从江代出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坐在最里面的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乌黑半长的发丝有一缕轻垂在额角,遮住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和尖尖的眼角,鼻梁挺秀,嘴唇轻抿,下巴掩在大衣竖起的领子里,冷白的肤色在一群华人中格外显眼。

那是张即便七年没见江代出也绝不会认错的侧脸,何况他们不久前才刚刚狭路相逢有过一面之缘。

江代出不知何时脚步停顿,后又眯起眼睛,因为注意到他手上也拿着一份简历。

或许那目光尖锐如有实质,贺繁察觉到似乎在被人盯着,下意识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

那眉眼他再熟悉不过。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蓦地从椅子上站起,张口想说什么,却在看见江代出那一脸面无表情,甚至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讥诮讽刺时感到呼吸不畅。

那眼神也再陌生不过。

把他事先演练好过无数次的寒暄也好,问候也罢,全数堵了回去,就那么无措地微启着唇。

相对贺繁而言,江代出要淡定许多。他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抬了抬,示意旁边一人过来,用贺繁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随即便转身离开。

贺繁见状匆匆丢下句“excuse me”便要绕开挡在前面的人追上去,却被刚刚江代出叫过去的人喊住。

“贺繁是吗?”

贺繁闻言转头,他简历上写的名字是Alex He。

“恭喜你被录用了,老板说现在就可以帮你办入职手续。”接了指示的临时助理提着嗓音急道,生怕语速慢了人跑了。

他跟旁边其他面试者一样被这猝不及防的boss直聘搞得满心疑惑。

贺繁不可置信地顿住脚步,须臾转身求证:“刚刚那位是?”

临时助理松了口气,“你说Max Jiang吗?他是我们老板。”

江山一代,难怪。

之前贺繁刷招聘广告时,第一眼看到这家公司的名字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江代出,只是没料到命运会又一次以这种离奇荒诞的方式为他们的相遇开场。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贺繁在察觉到父母长达一个月的情绪紧绷后,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他们真正的孩子还留在当年他出生的那个叫锦阳的小城市,由自己的亲生父母养育。他和那个男孩同年同月同天出生在同一所医院,因为护士的一个失误错换了十年。要不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做了遗传检查,露出端倪,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男孩就是江代出,他们的命运从一出生就盘根错节地纠葛在一起,从儿时到长成,根须缠绕融入骨血,密不可分,七年前又由自己亲手剪断。

二十分钟后,贺繁站在车辆行人来往穿梭的街边,身后是写字楼上硕大的江山一代传媒公司中英文对照的花字招牌,设计风格与某人一样张扬而有品位。若贺繁之前细心留意一眼,是可以认出这是江代出本人的字迹。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一震,贺繁回神查看,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

你敢吗?

猜都不用猜,他知道这短信来自于谁,公司老板想要一位面试者的联系方式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贺繁握着手机,指尖发凉,仿佛能透过生硬的电磁波感觉到江代出说这话时的表情语气。

紧接着又是一声震动。

你敢不敢落在我手里,江繁。

江繁,早就没人这么叫他了,这两个字如今只是他户口本上曾用名那栏里一枚灰黑色的铅印。江代出是在故意提醒,他们是旧识。

十六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是贺繁第一次随江致远和付雅萍去到那个他出生的陌生小城,第一次见到江代出。那时他还姓贺名年,个子明显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穿了件划着洗不掉的圆珠笔道子的浅灰校服,双肩书包的带子拎在手里,头发可能是太长又硬的缘故看起来有点炸毛,板着脸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那天江代出避开大人,咬牙切齿地威胁他:江繁是吧,你要敢抢我爸我妈,看我怎么收拾你。

贺繁深吸一口气,呼出来时感觉到胸口震颤的起伏,毫不犹豫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点了发送:出来加停车费,等下回去办手续。

身后写字楼顶楼的某一处窗边,江代出神色难辨地缓缓收回视线,放下手机踱回办公桌旁,从抽屉里翻出盒药,胡乱抠出两片直接嚼着干吞了下去。

妈的,胃又疼。

第4章

人力部很快为贺繁办完了入职手续。经理说老板助理这个职位空缺大半个月,是个急差,明天直接上班,试用期三个月,薪资待遇按照招聘信息上的来,还有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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