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第3章

贺繁拿着刚签好的合同进电梯上了顶楼,门口等他的还是方才在楼下叫住他那个戴眼镜的人。

“Alex He是吗?我是市场部的Eric,之前暂代了几天老板助理,今天我负责带你熟悉环境。”

Eric说着很客气地向前比了个引路的手势。

贺繁礼貌点头,“谢谢,麻烦了。”

这一楼层规划比较简洁,一侧是格子间,一侧是办公室,中间是过道和一个小型的茶水店。Eric引他到办公室那侧一处半开放的办公区域,朝两边指了指,“这是你的办公桌,对面那间就是老板的办公室。”

他又分别介绍桌上两台座机,“左边这部电话只通老板内线,另一部是公开的,可接可打有语音信箱,记得要每天检查一遍新留言。”

贺繁记下了,点头应好。

“工作守则和要熟悉的材料清单都在抽屉里,尽快看完就行。钥匙是这几把,你记得收好。”Eric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那串钥匙正式交接给贺繁。

贺繁接过,道了声谢。

“明天人力部还会给你做入职培训,估计三四天,你边干边学就行。”Eric停顿一下,有什么事刚到嘴边给忘了,又想起来,“哦,电脑密码暂时是六个零,记得改一下。基础的办公软件都会用吗?Excel,Adobe这些。”

贺繁:“会用。”

Eric这人是个热心肠,尽量想要将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一想到什么就给贺繁讲,等没什么可再交代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午休时间。他抬腕看看表,决定就先这样,“那行了,没别的事了,有问题你可以到市场部找我,或者直接问老板,助理嘛,肯定要跟老板亲自磨合。”

贺繁目光轻扫对面那间门扉紧闭的办公室,对为他忙了半天的Eric道了声辛苦。

Eric从一接到江代出指示就在揣测贺繁跟他的关系,临走前到底没有忍住好奇心,卸下方才公事公办的神情语气,转换成了一个打听八卦的新同事,问贺繁:“你跟Max以前认识?”

方才的场景Eric都看着了,显而易见,贺繁没法否认,含糊了一句:“嗯,同学。”

“大学同学?”

贺繁没正面回答,“我大学在东部念的。”

Eric想起之前看过他的简历,确实跟江代出不是同一个学校。见贺繁已经把目光移向别处,似乎不想继续说这个,兴味索然地去找约好的同事吃饭去了。

这时间同楼层的同事几乎都不在工位上,对面那间办公室里也一直没有动静,贺繁怀疑江代出是不是不在里面,在自己上来前已经走了。

他踟蹰片刻,踱步到门口,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才攒足了敲门的勇气。

前两声敲下去没有人应,贺繁一颗心提得不上不下的,想干脆就这么算了,第三下刚一落便听见里面传来低而不沉的一声:“进。”

是江代出的声音。

贺繁气息一滞,伸手去握门把手,因为紧张一按上去就滑脱了。正午的一缕阳光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窗在贺繁眼前投来一道光束,包裹着闪动的细小微尘,随着门朝内缓缓滑开而铺洒成片,汇于地面亚麻灰色的木质地板,映出窗边花架上几盆绿植投下的微晃暗影。

贺繁恍惚着只环顾一秒,视线便堪堪对上了江代出好整以暇的一双眼。

他眉眼照以前更舒朗,也更沉着,或许是因为成熟了。毕竟过了七年。

贺繁以指甲抠着掌心,勒令自己快说点什么,大脑却像死了机的电脑,空白卡顿,后悔进来前没有提前打好腹稿。

江代出始终保持着一个慵懒又闲适的坐姿没动,眼里的玩味不加遮掩,像置身事外地等着看一出好戏。

贺繁手心汗湿,脱口而出一句傻气至极的:“你好。”

他说完便懊悔。

果然下一秒就见江代出眉心蹙起,双臂向身前一环,挖苦道:“怎么?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说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贺繁站在门口,门没有关,此时外面有两个女孩经过,一个问另一个:上次吃饭你男朋友请客吗?

对,吃饭。

那女孩的话启发了无所适从的贺繁,向前两步迎上江代出不算友善的视线,“我请你吃午饭吧。”

隔着两三米,办公桌后的江代出眼皮一微微一抬,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但那要将人看出个窟窿的锋利眼前总算缓和下来些。他慢条斯理地抬腕看时间,把手上拿着的签字笔随意往桌面一甩,不咸不淡道:“外面等我。”

贺繁心里释出口气,应声说好,退出去后带上了门。

他回了对面工位,没坐下,只拿了自己外套,而后就在江代出办公室外的墙边裹着大衣站着等。一边等,也一边想到从前,那时他们总是这样互相等着对方。

等得腿麻了,也不见人出来。忽而醒悟如今他和江代出已经不是当年“我装书包你门口等我”的那种关系了。

人生散聚无常,天意人为的,他竟成了江代出手底下混饭的员工。

只是让他等,没说自己立刻来。

贺繁不生气,只是忐忑,自上次乍然重遇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同在一个城市,硬要找个人也不是绝无可能,可找着之后呢?他凭什么认为江代出可以对自己当年的背信欺骗一笑揭过?

那样爱恨分明的一个人。从超市那晚匆匆一个对视后江代出漠然离去后便知不可能。

可为什么今天又要把他留下。

感觉就像他合该落得个斩立决,却获网开一面领了个将功抵过,有种蒙了大赦般的窃喜。

当时他忽然很想从兜里摸一根烟,学着电影里的主角,找个犄角旮旯眯着眼抽掉,再狠狠将烟屁股一掐,毅然踏上那条注定躲不开的路。

收到江代出的短信时他刚从街对面的便利店出来,烟没买,买了个铁皮盒的薄荷糖。他盯着屏幕上“你敢吗”几个字,咬碎了嘴里的糖片。口中又甜又苦,让他得以忆起很多年前江代出鼻息间的味道,还有青涩的薄荷味的吻。

这些年贺繁得过且过,鲜少去回忆那些已随年深日久斑驳的旧梦。他甚至记不得当那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他年少单薄的脊背时自己有多绝望,却始终没法忘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对即将离别毫不知情的江代出那满含爱意的目光。

多年来始终锤刺揉碾着他的心。

正想着往事愣愣出神,旁边门咔嚓一声开了。

江代出两手插兜,身姿笔挺地跨出办公室,斜睨着他一扬脸问:“去哪?”

贺繁一下站直了,目光不敢看向江代出下巴以上,“我对这附近不熟,找个你喜欢的吧。”

江代出挑眉,“你刚来温哥华?”

他们“江山一代”所处的地段已经算是市中心最热闹的华人商圈了,但凡是个来了三五个月的中国人都不可能对这一带不熟,除非这人从来不出门吃中餐。

“上个月二十一号。”贺繁说得平静,语气里对他们共同的生日并没赋予多余情感。

江代出微讶一瞬,继而沉默不语。

其实,他还想问贺繁这些年去了哪,怎么会来温哥华,是知道自己在这才来的,还是真的纯属碰巧了。可没等想好先问哪一个,蓦地想起那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超市收银台”的晚上,面容娇俏的女孩对推着满购物车柴米油盐的贺繁说“家里纸没了”,他又觉得没必要问了。

很没意思。

贺繁见江代出半天绷着个脸,以为他在犯难吃饭的地方,补了一句:“去远点的餐厅也行,我今天没别的事。”

江代出抿着薄唇眼皮一掀,丢下一句“开我车走”,就径自朝电梯走去,大衣袖口擦过了贺繁的手背。

写字楼地下一层的停车场里,江代出远远按响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

贺繁原先以为按江代出的个性,开的车应该是敞篷超跑或得是特殊颜色的,却没想到是低调稳重的里外全黑。

第一次坐江代出的车,贺繁不清楚他的驾驶习惯,开始就只坐着没敢出声打扰。后来见他又是瞄手机又是单手握方向盘,也不是什么遵规守纪的三好司机,就想找个话题跟他说点什么,等下吃饭的时候也能接着聊,不至于气氛太干。

贺繁的“天气真好”和“你车不错”皆换来江代出鼻孔里两声“嗯”之后,再搜肠刮肚找不出一句像样的开场白,只好侧着头,尴尬而不镇定地佯装看风景。

窗外树影向后倒退,快如时光奔流似箭如梭。

他们认识多久了?

第十六个年头。

第一次见时他俩还不大,抵触和不安都写在脸上,相处后转眼便相熟。

那时江代出很爱和他说话,学校和家里那点鸡零狗碎的事,一天到晚说也说不完。他不像江代出那么能说,但他喜欢听,听得起劲儿也会回应。

可如今,坐在一块儿却一个沉默一个冷场。

从上车开始,江代出就目不斜视地专注前方,一眼都没有看过他。

他只能借看窗外景色来掩饰他的惴惴不安。

温哥华的四季并不分明,听说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贺繁还没来得及体验,光早晚和中午的温差就已经让他感受完春夏秋冬了。窗外,穿棉袄的和穿短袖的行人擦身而过。车内,刚放完快节奏DJ音乐的电台又放起了舒缓的慢歌。身旁,昔日运动校服的聒噪少年成了衣冠齐楚的有为青年。贺繁一时有些错乱,连带着记忆中很多细节也不再清楚分明。

七年实在太长了,两千多个日夜,光想一想都觉得惊心,他们就这么过来了。

过得好么?

他走神的功夫,江代出驾车驶上环道,转了个圈后又直上了高速,车速一下就由六十提到快一百。贺繁不认路,但凭借他对路标指示牌的认识,觉得像是要开离市区的方向。

他转头不解地看江代出,“不是去吃饭吗?”

江代出一直沉着脸开车,闻声先是沉默,继而不答反问:“你多久没去看过咱妈了?”

贺繁目光是一诧,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5章

出国前贺繁其实回过一次锦阳,也去过殡仪馆,不过当时扑了个空。管理员说年美红的骨灰不久前刚被她妹妹取走,贺繁猜小姨应该是托了关系找人办的这事,但没想到会交给江代出,还同意他带出国。

江代出没等贺繁说出个理由,用一种谈不上气愤但十分不满的口气质问:“几年都没回去看过一次,你想让我妈孤零零在那呆多久?”

贺繁缄口无言,垂低了眼眸。

“你为了躲我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

江代出直接戳破贺繁所想,压根儿没准备给他留余地。

贺繁一句“对不起”翻腾到了嗓子眼,可没有出口,又沉回了肚子里。不是他不想说,是怕以江代出的气性,话头儿一开就得跟他把旧账从车里翻到他妈跟前。他咬了咬唇,确认似地问:“你......真把妈带过来了?”

没有如期听到贺繁的反躬自省,江代出原本就不痛快的心情更加躁郁,打鼻孔里冷哼一声,“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我不带走难道把妈留殡仪馆接灰?”

贺繁彻底不吭声了,把抱在腿上的外套拢了拢,打消了再跟江代出搭话的心思。

电台里放着老电影的英文主题曲,旋律朗朗上口,让他想起年美红发廊里常放的那些又土又洗脑的盗版碟,江代出没事儿老爱跟着哼哼两句。

有时他忍不住想,如果年美红没那么早早地走,在他跟江代出成熟独立前都还在,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思念故去的人是一种耗费精神的情绪,以往贺繁并不会刻意去触碰那个开关。生活如江河奔流,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也只能随波向前。

冬日的半山墓园并不萧索阴森,飞鸟翔空,松鼠栖林,一眼望去更像一处远离尘嚣,安宁静谧的生态园林。年美红镂空雕花的墓碑背靠一棵郁郁苍松,装饰着一圈黄白相间覆了层薄雪的丝绸绢花。

江代出把贺繁甩在身后,大步上前把碑前的落叶往边上拾了拾,嘴里念念有词:“妈,我今天临时来的,没买花,但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肯定想见。”

他说完这话,贺繁刚好走到了碑前。

上次见时还是在锦阳,在那个小城市唯一的殡仪馆里。因为年美红走得仓促,墓地没来得及准备,骨灰只好先暂时寄存着。贺繁以为小姨找好了安葬她的地方,他不便联系,就每年清明节到寺庙里上炷香,给庙里捐点香油供奉。还以为隔着整个太平洋,想不到一直离他不远。

石碑上的年美红是比贺繁见过的更年轻时候的样子,黑白照片上结了层霜,他伸手抹了一下,就觉得眼热鼻酸,虚虚地叫了一声“妈”。

江代出就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等了许久,都不见贺繁抚今追昔着再说点什么,烦闷地捡了一根树枝,转头去拍打石碑后松树尖上积的雪。

“把骨灰带出国手续麻烦吗?”

贺繁静默良久后,忽而问。

江代出没回头,举着树枝顾自忙活着,“挺麻烦的,毕竟我不在她户口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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