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庚 第8章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让贺繁走。

夜色如幕,车子在城市的脉络里穿梭。

到家后,门一开灯一亮,江代出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贺繁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停留时的场景。

他换上拖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从客厅到卧室再到洗手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好像他家里的东西被贺繁摸过用过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似的。

实际上能有多大改变?除了客厅洗手间里多了支用过的牙刷。贺繁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合适,垫着张纸巾放在了洗手台边上。

江代出找了个自封袋装好那根牙刷,收进柜子里,又挪步去了厨房。

水池边的滤水架上摆着贺繁给他煮面时用的锅铲,还有他吃面的碗和筷子。低头看了眼垃圾桶里浅绿色的方便面袋,江代出脸上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如果他没记错,这面是他刚搬进来的时候从楼下便利店顺手买的,一袋五包,因为实在难吃他只吃了一包就把其余的丢在一边,没再动过,也忘了扔。这种日本速食面一般保质期就六个月,他搬进来都快一年了,这面少说过期了有半年。可他今早看见贺繁在煮,又说自己不吃只是煮给他,就没提这个事。

通常人煮面加蛋都是把蛋打进面汤里一起煮熟,可他当时看见贺繁正背对着他煎鸡蛋,盛着面的碗放在了一边。锅里热油呲啦啦地响,江代出竟然很想吃那碗面,就算它味道不怎么样,还早过了期。

贺繁那个负心汉,是这世上唯一还记得他吃面喜欢配煎蛋的人。

回忆带着余味,惹人思绪纷飞,不知不觉便十一点过。

江代出一晚上做什么都静不下心。

他平时鲜少这样,深知某些烦恼一旦寻了便如开闸泄洪般难以收住,从不会放任自己沉溺。竭力克制住心绪游离,准备处理一些工作就睡,才想起来他手提电脑在车后备箱里,车还在酒吧后门停着。

原本他没忘这事,一想到贺繁就给忘了。

他用软件约了个代驾来取车钥匙,可翻了昨天穿的衣服口袋,找遍家里边边角角,哪里也找不到,趁人来之前又点了取消。

今晚贺繁也跟着加班到了七点多,回去换了身衣服又出来兼职。甜品店里忙一阵闲一阵,时不时他也能放会儿空,休息一下。正想着某人几点下的班,吃没吃晚饭,划开手机就看到那人半小时前发来的短信。

江代出没有前言后缀,只问:在做什么?

贺繁心头微微一抖。非工作时间江代出亲自找他,这还是头一次。

他想都没想就回复了过去:在打工,有什么事?

不像微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短信只能干等。贺繁不知道江代出看没看到,会不会回,也不知道他找自己是什么事,惴惴地盯着屏幕,惴惴地等,心情就像个等着开牌的赌徒。

江代出回的比贺繁想象中要快,只不过内容是:你打什么工?

贺繁当即后悔,握着手机没想好要怎么回。

那边没等他的回复,又发来一条:我车钥匙找不到了。

贺繁看到这句便蹙眉回忆起来。好像有印象,昨晚一路兵荒马乱中,江代出口袋里是有把车钥匙掉出来过,他当时给捡了起来,不是一路拿着上楼,就是随手揣进自己口袋里。

他也不是很确定,问江代出:家里你都找了吗?

江代出回道:找过了,没有。

贺繁略一思索,打了字过去:可能在我外套口袋里,明早给你带去公司?

短信回过来,江代出说:我现在过去找你,地址发来。

贺繁愣了愣,想叫江代出别来。

那件棉衣昨晚被烂醉的江代出扯露了棉花,方才他回家时给换了下来,准备回头处理一下。他平时习惯把钱包钥匙都放裤袋里,确实是没翻那衣服的口袋就给挂了起来,便如实回江代出:我没穿那件出门,再有一个小时我下班,回去取了晚点给你送去,能等吗?

隔了几秒,江代出坚持道:我急要,地址,我过去等你下班。

此时有客人进店,贺繁匆匆发了个定位,便放下手机去招呼。

午夜将至,临近打烊时间,店里最后两桌客人杯盘已尽,都脸对着脸地在小声交谈。

店门被人拉开,门口风铃叮当作响。贺繁正在收银台后面整理着现金和刷卡单,闻声抬了头。江代出着一身冬衣,裹挟些许清冷的寒气,拨开玄关处的装饰门帘走了进来。

两人隔着不远眼神相接。

江代出见贺繁坐在收银台后,知道他没有下班,朝店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的一张空桌上,用眼神示意贺繁自己去那边等。

贺繁轻轻颔首,加快速度干完了手里的活儿。

他戴上手套,端了个白托盘,从玻璃柜里取了块小蛋糕,倒了杯热的水果茶,放上纸巾和叉子端到江代出面前,轻轻搁在桌上,“今晚上外面就我一个人,不能提早走,你等我最多半个小时行吗?”

江代出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茶杯,心肝几处好似被暖化得比平时柔软了些,“下班我和你一起去拿车钥匙。”

贺繁应好,此时临窗那桌的客人叫了他,说要埋单,贺繁便去帮她开单拿收款机。

江代出见他去忙,便低头吃起盘子里的蛋糕。

和大多数男人不好甜食的习性不同,江代出从小就爱吃甜的东西,越甜的越爱吃。端午节吃个粽子能蘸掉半碗白糖,夏天的西瓜草莓还会拌着冰淇淋吃,书包的夹层也经常放些薄荷糖巧克力,有事没事来一块。

倒是贺繁对甜食没太大兴趣,他从小过敏体质,肠胃又差,吃东西得特别小心注意,稍微贪嘴搞不好就要去医院挂点滴。久而久之口味就越来越淡,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单一。

习惯了生活的索然无味,慢慢也就不惦记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了。

贺繁店里的蛋糕是请甜品师当日现做的,造型精致,口味也很好。端给江代出的那块是店里卖得最好的款,平日一到下午都会卖完,今天不知怎的,像特地留下一块等着江代出似的。

覆盆子口味的慕斯通身粉红,夹了一层果酱,上面装饰着一块白巧克力。江代出吃东西向来风卷残云,这会儿倒是不徐不疾,拿着个小叉子慢慢挖着吃,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贺繁。

最后一桌客人卡着时间结账,后厨另一名员工也准时下班,贺繁送走客人和同事,关了门口“OPEN”的灯牌,把前门上了锁。

店里就剩下贺繁和江代出两个人,贺繁让江代出再多等一下,到后厨拎出今天的垃圾过来叫他:“能走了,从后门走吧,我车就停在门口。”

江代出已经穿好外套候在一旁,见贺繁手里拎着两个硕大的黑色垃圾袋,本能地要上手帮忙。贺繁挪了下胳膊,没叫他接到,只说:“帮我开下门就好。”

江代出悻悻收回手,转去推门,目视贺繁侧着身出去把垃圾丢进拐角的公共垃圾箱,又回来锁上后门。

“走吧。”贺繁回身朝他道,跟着往车那边走。

江代出跟在贺繁后面,走到车前,冷不防问:“你很缺钱吗?”

江山一代虽然只是家小公司,也是按国家标准发放薪水的,不至于要逼着人打两份工的地步,况且贺繁试用期转正以后薪水还会上涨百分之二十五,另外有奖金。

贺繁示意江代出上车,语气平常:“也没有,就是想多赚一点。”

他拉开驾驶座的门,等江代出上来,插钥匙发动了车子。

“我能安排好时间,不会影响白天上班。”

他怕江代出会觉得他主次不分,挂挡放下手刹又补了一句。

江代出没有回应,半晌后看了眼车上显示屏的时间,“你每天回家都这个点儿?”

贺繁:“嗯,但我一周只上四天。”

江代出轻嗤一声,“那能赚多少钱?”

贺繁已经把车从路沿开进路口,在等一个红灯,“买菜钱总够了。”

“买菜”两个字让江代出想起他们在超市里遇上的那次,目光由贺繁的侧脸上转向窗外,却没落到实处。

他顿了顿,故作随口问道:“你是一个人住吗?”

问出这句话后,他便不自察地屏住了呼吸。

车子重新启动,贺繁轻声回答:“不是。”

第11章

江代出不懂自己到底在试探什么。

那日在超市,贺繁跟别人一起置办柴米油盐卫生纸,购物车里满是共同生活的痕迹,他又没瞎,又没失忆。

心怀一点可能性微小的侥幸,期待一个明摆着会失望的答案,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我家不远,离这就十几分钟。”

察觉到江代出突然的沉默,贺繁忐忑地主动提了一句。

似乎除了平时在公司和江代出公寓那一次,他们其余的几次独处都是在车里。

密闭狭小且安静的空间通常会使人的感官变得更敏锐,更容易通过感受身旁人呼吸的律动感知到他的情绪。贺繁就算不看江代出,也知道他此刻又气不顺了。

只是不明白方才等自己的时候还好好的,这会儿是因为什么又阴沉了下来。贺繁不由稍稍怀念了一下昨天晚上那个神志不清的江代出,不必用力琢磨,不必小心侍候,就算离得他近了,也只会觉得他的呼吸是热的,手心也是暖的。

很像他从前。

“你耳朵后面怎么了,我昨天就看到了。”

为了独处的这一路不至于气氛太僵,贺繁寻了个话题与江代出借故闲聊,也的确好奇江代出左边耳后为什么一直贴着个创可贴。

虽然是不显眼的位置,但江代出身上的每一处贺繁都不可能不留意,从在江山一代见到他那天就发现了,不知是什么伤这么久了还不愈合。

贺繁开着车,只用余光看到江代出把脸从窗户那边转过来,好像很认真地盯了自己一会儿,又转过去回答:“没什么,遮疤用的。”

这答案让贺繁略感惊诧。

彼时白齿青眉,江代出可是锅炉厂院儿里远近闻名的熊孩子,一学期不打两回架胳膊腿儿就跟租来的似的。倒不是他品性不端,四处惹事,只是为人太过仗义直爽,还好打抱不平,因此难免会与其他同样张扬的中二少年结点“江湖恩怨”。

高中那会儿他一个人在学校后巷单挑四个外校的混混,眉角让人打豁了个口子也满不在乎,还说伤疤是男人的战绩与荣耀,气得年美红白眼直翻,消炎药膏往桌子上一拍,让他爱咋咋地。最后还是自己哄着他,说怕见伤见血,江代出才肯老实把药抹了,没至于破了相。

就这么一个浑球儿,竟然在意起耳朵后面一块小伤疤来了。

可又一想,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如今江代出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怎么弄的疤?”贺繁问。

“就那么弄的。”江代出答。

于是两人没再对话。

贺繁不生气,只是心里感到很无力。他明白江代出是对他有着极深的积怨,才会以每一场聊天生硬的结尾,每一句故意的刻薄讥讽,每一次幼稚拙劣的作弄反复向他传达着一个意思:我还是恨你,远远没有要原谅你。

被抛弃是什么感觉,贺繁体会过,也知道心中有怨是多么消磨自身的一件事。

他盼着江代出能原谅他,不是因为他该被原谅,而是像江代出那样的人,本应一生碧空万里,喜乐无忧,不该在心里还余有一处迈不过的阴沟。

最心疼悔恨,不过是看着江代出如今这样。

午夜的街上连同路的车辆都稀稀落落,窗外是漆黑无边的夜色,伴几盏路灯。离住的地方还有两个街口时,贺繁才又说:“今天那个蛋糕你喜欢吗?”

江代出倚窗偏头,语气懒懒,“还行”。

贺繁再一次觉得没法接下去,于是又转别的话题,脱口道:“下次带女朋友来,我请客,昨晚都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

他一说完就有些梗住,因为这话怎么听都像在故意打听别人私事。江代出之前说要去接的女朋友是杜鹃还是海棠,根本没必要让自己知道。

可能潜意识里,认可江代出如今的恋人,也算讨好求和的一种。

江代出短促地回应了声,像“嗯”又像“哼”。

车子转入内街,贺繁住的二楼窗子掩映在一片冷杉的阴影里。他跟女生合租,如果是白天倒还可以请江代出上去坐坐,但这个时间室友已经睡了,他带个男人进门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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