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没动,几秒后,说:“我不想回学校......你送我回家吧。”
他说的家,瞿宁森也很熟悉,就是从前贫民区的那个屋子。
灰色路虎很快抵达巷口。狭窄的入口容纳不下巨大的越野车,他们只好熄火,慢慢走进寂静的窄道。
今夜月色很淡,头顶路灯闪烁,瞿宁森笑了笑,看着不断往上扑的飞蛾:“这么多年了,这灯怎么还是这么旧?”
大概是因为顺利找回了林小草,林舟的心情乌云转阴,不再是那副布满裂痕的脆弱白瓷模样。
他看了眼路灯,随口道:“虽然曜森翻新过这里,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生来破破烂烂的,再怎么去努力,也没办法摆脱原有的一切。”
瞿宁森脚步一缓,半晌,才轻声问:“你说灯,还是说你?”
恰好在此时,他们走到了林舟家门口。少年打开灯,请他进来,明亮的光线照亮那双上翘的眼眸,林舟的语气有些无所谓:“都有吧......命这个东西,真的很难改变。”
“今天你也听到了,其实林志刚不是我爸,他那样的基因生不出我这么优秀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孤儿总比林志刚儿子的身份要好,你说呢?”
林舟打开冰箱,看着空荡荡的冷藏柜,想了想,有点心疼地递给了瞿宁森一瓶三块钱的百岁山:“没有水果了......你喝点水吧,这水挺贵的。”
瞿宁森:“......谢谢。”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得面前的人可爱又可怜。
十九岁不到的少年,再怎么假装,依旧无法掩盖那股失落和疲倦。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双眼已经有些黯淡,却依旧强撑着若无其事。
像是崩到极致的弓弦,很心酸,很心软。
瞿宁森不想做那个割断弓弦的凶手,于是顺着他的意思,也若无其事道:“嗯,你这种属于基因彩票,还是头等奖的那种。”
林舟很轻地笑了下,拿起桌上的《生活百科妙妙妙》,想将它放回书柜。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书中夹页滑出来。
明亮灯光下,掉落在地上的小册子很薄,却被保养得很好,泛着老旧温润的光。
林舟一怔,看着地上熟悉的存折。
瞿宁森也是一顿,半晌,他蹲下身,轻轻拿起它。
哗啦啦的翻页声响起。
存折上的记录大多是八九年前,每隔几周就有三位数入账,陆陆续续的,一直持续到两年前的六月份,才没了入账。总额一共92667.85。
“......这是奶奶的存折。”
灯光下,林舟不知何时也蹲在了瞿宁森身边。
他怔然地看着男人手中的存折,睫羽半垂,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她每天上午扫大街,下午捡垃圾,捡完就拖去废品站卖钱,然后每个周五的上午找人结伴,一起去银行存钱。”
“一直到我有了资助人,她还在坚持自己赚钱。后来......后来她在废品站晕倒,检查出了尿毒症,就一直没再出过院。”
瞿宁森并不说话,安静地倾听。
灯光下,身边的人反复翻着那本存折,他忽然发现了什么,急忙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很大的字:【大学学费】
九万二,是这本存折所有的存款。
也是林小草一辈子的积蓄。
林舟愣在原地——原来,监控里林小草之所以回家,是为了将存折翻出来留给他。
不是小猫小狗。
是扫大街、捡纸壳、卖瓶子也要养的小孩。
是愧疚难当、心存死意后,也唯一惦记着的亲人。
不说爱,但它一直存在。
原来,他也是有爱的小孩。
原来,他一直是被爱的小孩。
灯光落在细碎柔软的发顶,晕出浅浅的柔光。十九岁的少年抬起头,眼睛又湿又亮地看着瞿宁森,声音轻得彷佛在说什么秘密:“瞿宁森,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
像是路边日复一日静静等待主人的小狗,终于被名为爱的手摸了摸头。
瞿宁森也很轻地嗯了声,像在哄着什么小朋友:“只留给你的,独一无二。”
他们蹲在这里,隔着一点距离,隔着窗外闪烁的路灯,隔着那瓶三块钱的百岁山。
十九岁的小孩和二十七岁的大人对视着,半晌,很突兀地笑起来。
“瞿宁森,我忽然觉得桃子好可怜。”
“......为什么?”
“因为它没人爱呀,你以后别吃桃子了。”
“好。”
“你什么时候回A市啊?”
“等你睡着后?”
“那我现在就去睡,你可以走了。”
“......好吧。”
寂静的深夜,少年的笑声很轻,仿佛羽毛落在鼻尖,柔软而轻盈。
或许是此刻气氛太好,瞿宁森想到瞿蔓给自己发的消息,半晌,忽然开口:“林舟,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不错?”
林舟:“......”
林舟收回脸上的笑容,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瞿宁森,不要逼我在最快乐的时候翻白眼。”
瞿宁森一顿,想了想,头一次心里有些没底气。
他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试探道:“你知道我的姓怎么写吗?”
“你知道我高考的时候语文接近满分吗?”
“......那你真的很厉害。”瞿宁森笑起来。斟酌半天,他才又问:“如果有人骗了你,但对方其实是——”
“没有如果,”林舟起身,将那本存折珍惜地和一柜子书籍放在一起,有点奇怪地看着瞿宁森:“骗子就是骗子,找再多借口也是骗子。”
林舟想起无处不在的诈骗电话,厌恶道:“我这辈子最恨骗子了。”特别是骗钱的。
瞿宁森沉默下来。
但他真的不想再拖下去了。林小草这次的失踪让他忽然意识到,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一直瞒着一件事,心会变得无法喘气。
他拧开那瓶百岁山,又关上,半晌,还是决意坦诚:“对不起。”
瞿宁森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林舟。
漆黑磨砂的纸张被鎏金色包裹,上面印着铁画银钩的几个字,在灯光下闪烁着暗色纹路:【曜森集团CEO:瞿宁森】
曜森集团。
瞿家。
多么一目了然的关系。
四周忽然变得很静,外面路灯闪烁着,刚才快乐的空气似乎都已消失殆尽。
林舟垂眸看向手里的名片,没说话。窒息的沉默将呼吸都冻结。
瞿宁森惊觉自己此刻的掌心正不断冒出冷汗,这一刻,他比在地下拳场生死斗争时还要难熬。半晌,他才听见林舟开口,声音是无法抑制的起伏:“......所以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和瞿清的事情?”
“不是的,”瞿宁森立刻否认,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放低再放低:“林舟,我只知道你和他恋爱两年,其他的事情都是后来查的,上次我有说过......对不起。”
林舟嗯了声。
半晌,他又开口:“你可以先回A市吗。”
瞿宁森一愣,高悬的心脏在他漆黑平静的眼瞳中,倏然下坠。
灯光下,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我现在,有点不想再看到你。”
第20章
BOAT:【林舟,对不起。】
A市大楼,严肃安静的多人会议室,眉眼清癯的男人坐在主位,低头认真斟酌地打着字。
BOAT:【今天醒来,我比昨天又多发现一个自己的错误:不自知的傲慢。我不应该自作聪明地隐瞒身份,以为等熟悉后再坦白,你就会原谅我。谎言就是谎言,什么理由都只是借口。】
BOAT:【但我对你从来没有过轻视和玩笑,你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坚韧,并且优秀到令人不自觉尊重敬佩的存在。谢谢你没有拉黑我,也谢谢你没有辞掉BOAT和喂猫的兼职。】
BOAT:【对了,BOAT已经下架了所有水蜜桃相关的饮品,今天我又让人和S大谈了一个小合作,所有学习成绩全A的学生每天扫一个二维码,就能领取一箱百岁山+一箱榴莲+一套画图工具。】
BOAT:【不限次数,不限时间,结束日期是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BOAT:【转账:9999.00】
空调冷气吹过,台上的周特助很快讲完项目计划。
对面A市政府的人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后,神色满意地看向瞿宁森。
“瞿总,曜森的计划书很完美。前几天您匆忙离场,不知道当时我们说好的条件有没有变动?”
瞿宁森抬起头,眉眼英俊温和:“当然没有。”
和冥思苦想发道歉小作文时不同,年轻的男人此刻笑意晏晏,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强势与势在必得。几经探讨与争论,他与A市的领导层又敲下了几个合作细节。
崭新打印出的合同摆在二位面前,身穿西装的中年女人签下字,起身朝瞿宁森伸出手,微笑道:“合作愉快,瞿总。”
“合作愉快,赵书记。”
一行人交谈着走出会议室,在大楼门口分开。瞿宁森坐进后座,没过多久,副驾驶的周特助点开平板,低声问道:“瞿总,开发地那边的设计还是和周家合作吗?”
“邹凯在任的时候,周家三年里不明不白拿了近千万的建材费用,”瞿宁森的声音淡淡:“胃口这么大的吸血虫,曜森没必要养。”
“好的,那您这边有备选吗?”
手指一顿,瞿宁森抬眼:“我们这次争取和S大合作。”
“S大环艺院人才辈出,选几个平时对林舟好的、他也喜欢的导师,直接加进这次合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