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颜昭唯声音中满是焦急,双手从王琅掌中挣开,胡乱地抓着,“别抛下我。”
王琅收敛心神,冷静克制道:“你别乱动,我帮你疏通经脉。你再忍上半个时辰。”
他将颜昭唯放在床上抚正,想坐他身后去点他身上穴位,谁知颜昭唯根本坐不住,也一刻不肯放开手。
王琅见他眼神涣散,脸色从潮红转为苍白,身上不停地颤抖,心下惊诧那汤药的作用竟如此厉害,怕对颜昭唯身体有损,不敢再拖延一刻,情急之下,往日的昵称脱口而出。
“昭昭!别动!”
颜昭唯立刻不动了。
他一语不发,任由王琅摆弄推穴,叫王琅想起当年那个乖巧得不像话的颜昭唯。
迷乱之中,王琅听到颜昭唯发出喃喃之语:
“我已经太久,没听你叫我昭昭了。”
第037章 王琅摇扇,天下无双
清晨练剑,是王琅每日卯时必做的事。
他个子极高,身姿挺拔,可是每当他舞起剑来,却只会叫人觉得灵动飘逸,身轻如燕。
剑影绕着他黛青色衣袍游动,与他浑然一体,仿佛他不是在舞剑,而是剑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虽王琅舞得举重若轻、赏心悦目,但若是对剑术有所造诣的人,此刻怕是只会震惊于他剑意中的江河湖海,破涛汹涌。
颜昭唯推开窗子,只见庭院里雪白一片,外头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大雪弥漫,一片片地似琼花碎玉,叫人如梦如幻。
琼花碎玉中,包裹着一个恣意潇洒的身影,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如此赏心悦目,叫他心旷神怡。
虽王琅在外游历了三年,岁月却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世俗的烟火气,一如当年颜昭唯初次见到他时,那般疏阔洒脱,仪态天成。
颜昭唯第一次看见王琅,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阴雨天。
那日,他一人跑到外面,孤坐在一座石桥上淋雨。
就见一个玉衣贵公子,左手执一把折扇,脚下踩着高齿木屐,右手撑着油纸伞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嘴角微微带笑,施施然朝他走来。
那一刻,颜昭唯仿佛看见一个臆想中的幻影,一个自己渴望了多年而不得的美梦。
那是他人生中所见的一道最靓丽的风景。
如玉一般的贵公子,驻足在他面前,蹲下身,将油纸伞移到他上方替他遮住迷蒙雨丝,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神采非凡地含笑瞧着他,手中折扇递到他面前,用熟悉的清朗之声对他道:“怎么,不认得我了吗?昭昭。”
颜昭唯呆愣愣地瞧着他,忘记了伸手。
贵公子眼神一转,装作头疼微微仰头看天道:“嗳!这把折扇,从扇骨到扇面,可都是我亲自制作的,上面的画是我亲手绘的,字是我亲自题的,特意拿来给昭昭赔礼,只可惜今天下雨不宜用扇,若昭昭不喜欢,我只好将它送给方才路边遇到的一个乞丐咯!”
颜昭唯连忙伸出双手,夺过那枚折扇,紧紧攥住,“是我的,谁都别想夺了去!”
公子哈哈大笑,抬手用衣袖帮他擦拭额发上的雨水,“我是谁?昭昭。”
颜昭唯安静乖巧地任他动作,微微扬起削尖的下巴,朱唇轻启,“你是王琅。”
王琅飒然一笑,轻轻在他脑门上弹指,“叫哥哥!”
说着,王琅伸手将他搀起,一手撑伞,一手挽住他,微微笑道:“走,哥哥送你回家。”
只可惜,王琅想听的那声哥哥,颜昭唯一次也不曾喊过。
每次王琅逗他,他都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世人都说,王琅舞剑,天下无双。
可在颜昭唯看来,王琅摇扇,更是仿若天外来客,人世间绝无仅有。
在他看见王琅以前,他常常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人人都在夸他,谈论他最好的家世,最上乘的容貌,最出挑的身段,最卓越的天赋,最超脱的气质,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胜过了人世间千姿百态。
可当他看见王琅,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仿佛他往那儿一站,别的不论什么人,都变得泯然众生。
王琅第一次名动天下,是殷宁皇帝亲政那年。
那是殷宁亲政后的第一次寿诞,罗刹国王子以使者身份亲自亲来,名为恭贺,实为挑衅。
王子带着几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武士,扬言要与大殷的天子切磋。
“传言你们大殷,崇尚君子六艺,从皇室到贵族世家,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文武兼备,我身为罗刹王子,早就想见识一番,还请陛下今日,叫我们罗刹人开开眼界。”
殷宁与罗刹王子年纪相仿,但罗刹王子高大魁梧,擅拳击格斗之术,殷宁也只在剑术上有些功力,显然会十分吃亏。
不少世家子弟来应战,可罗刹王子执意要与天子切磋,不然就是大殷瞧不起罗刹国。
殷宁咬着牙,阴沉着脸正要应下,王琅从他身侧施施然走下台阶,腰悬折扇,面容带笑,对台下的罗刹王子道:“大殷天子,贵重不可犯。王子若真想见识,他日荣登罗刹帝位,以罗刹帝王身份,再来切磋不迟。”
罗刹王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虽不如他勇猛,却更受罗刹帝王喜爱,登帝只怕轮不到他。
他不满地瞪着王琅,隐含怒意道:“你又是谁?也配与本王子叫嚣?”
王琅取下折扇,飒然展开,摇扇浅笑,“在下王琅,是天子的义弟,我与天子,所学皆出同师,且我祖母乃殷正皇帝在朝时的长公主,我也算皇室子弟,一直听闻罗刹王子勇猛无比,早就想与王子切磋,不知王子可愿?”
罗刹王子生平最欣赏孔武有力的雄壮武士,见王琅一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摸样,心生轻视,自觉定能赢得过他,加之见他一直陪在大殷皇帝身侧,身份定也非同一般,便欣然应允。
王子心内盘算着,等他将这个绣花枕头打趴下,再挑衅大殷皇帝不迟。
身后的武士给王子奉上一柄长钺,王子接过一个挥武,若虎啸生风。
罗刹王子上下打量王琅,“你用什么兵器?”
王琅另一手缓缓将折扇合上,微笑道:“天子寿诞,不见血光。今日,王琅便用一折纸扇,与王子切磋。”
罗刹王子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讥笑,大殷人爱美,爱装扮,爱面子,如今他可算见识了,拿扇子好看是好看,可惜纸糊的家伙,怎能用来上战场?
当下,二人便在台下开始比武。
罗刹王子原本想,不消半柱香,就能将王琅狠狠暴虐一番。
然而,没到半柱香,他却已被王琅戏弄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
而王琅,时而风趣挑眉时而淡雅微笑,一时利转身落,一时又俊逸回眸,一个踢腿一个摇扇,举手投足间若行云流水。
一折纸扇,被他玩出花来。
罗刹王子使出毕生所学,甚至都无法触碰到王琅的一片衣角。
他才知自己上当,没想到大殷竟有长相如此丰神俊朗、还能武学如此高深的人物,心下更是浮躁,最后,竟是被自己的长钺绊住脚,摔了大跟头,惹得堂上的大殷人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罗刹王子出了丑,却对王琅很是服气,当下便问王琅是否婚配,说自己有个妹妹,若是妹妹见了他,只怕抢也要将他掠去罗刹国做驸马。
王琅哈哈大笑,手上折扇一个潇洒旋转,神采奕奕道:“王琅虽尚未婚配,但生为大殷人,死做大殷鬼,他日我妻我子,必属大殷!”
第038章 王琅离京
那日之后,有人将王琅与罗刹王子比武的场面绘成话本,王琅手执折扇、衣袂飘飘、矫若游龙的模样被广为传颂。
一时间,折扇竟风靡天下。
无论文人雅士、还是江湖侠客、甚至是官家小姐,一个个都腰悬折扇,且不论春夏秋冬,只做配饰所用。
大殷许多世家子弟也都被王琅挑起兴致,纷纷下帖邀约,与王琅切磋比试。
书法与剑术,众人自知不可能比得过。
但没想到的是,不论是琴棋诗画、还是骑射枪鞭、甚至是谈经论道,王琅竟从未输过。
连护国寺的方丈,都在与王琅交谈后长叹道:“王琅之佛缘,在老衲之上。”
自此,王琅成为大殷贵公子榜上第一。
乃至后来王琅中了状元,人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一点儿也不意外。
若不是王琅,那才叫人吃惊呢!
颜昭唯从思绪中回神,从房内缓步走出,靴子踩在积雪上时,王琅已收了剑。
他见王琅额上有微薄汗意思,从衣袖中逃出锦帕递过去,王琅却没接。
王琅朝他看了一眼,大雪弥漫中,展颜一笑:“昭唯,你跟我来。”
说完,便大踏步朝庭院一角走去,留下又宽又深的脚印。
颜昭唯沿着那脚印一直跟着走,直到王琅停下脚步。
“这里原本有一片蘅香草,是你亲手种下的。”王琅指着角落里的玲珑山石,“可你瞧,如今,却连一片叶子也不剩了。”
王琅自幼喜欢花草树木、山石溪流,庭院里布置得清幽风雅,哪怕是在冬季,也有着盎然春意。
就连宋徽,都曾感慨,王琅的这所院子,虽不如唐家瑰丽,却是他所见过最雅致的,连宋皇后的雅阙宫,都比不上。
可如今,曾经清雅的庭院,只剩下光秃秃的山石,与几棵傲然而立的雪松。
“这几年我游历在外,庭院也无暇顾及。”王琅轻声道,“虽家中有许多仆人,但你也知道,我祖母一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院子,就连清扫换洗,都是她自己房中信得过的几个宫中老人来做。日积月累,这些花草树木,便渐渐衰败。”
“祖母知道我回来,便命人将残花枯木全都拔除得一干二净,又精心购置新的一批,过些日子天气暖了,便移栽过来。”
说到这里,王琅沉默了一瞬,似有些不忍心,见颜昭唯已站在身侧,便转头瞧去。
一片片雪落下来,粘在颜昭唯略微弯曲的鬓发上,一直不肯融化,衬得颜昭唯像个冷冰冰的雪人。
王琅有心想帮他掸去,却忍住了。
“我生为王家长子,自小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拥有得东西比别人多得不知多少倍。我若有心,只需给我祖母说一声,将那些花草留下,精心照顾些许时日,便能叫它们恢复生机。”
听到这里,颜昭唯依旧一动不动。
王琅便话语直白道:“我拒绝你,一,我是王家长子,生在这钟鸣鼎食世家,便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他日若有需要,不论是为国捐生,或是娶妻生子,我都不会拒绝,而且,哪怕是我未来的妻子,我也很可能无暇照顾。二,你我皆是男子,不说于理不合,也应当做顶天立地的青松,而不是缠缠绕绕的藤蔓,不当困于情情爱爱。”
他停顿一瞬,才轻声继续说下去,“三,是我着实对你无意。否则,以上一二,于我王琅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会想尽办法周全。”
颜昭唯目光微微颤动,发上的雪花融缩成冰渣子。
良久,他嘴角勾出一个比冰雪还要冰冷的笑,“你可真是,不就是一句‘不喜欢我’么,偏要绕这么一大段话。”
“行,王琅。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丢下这句话,颜昭唯就头也不回地离去。
……
一日后,王琅临危受命,接下帅印,率五千兵马,轻骑上阵,朝西北而去。